“薛姑娘要我转告先生,身在俗世,终是不能免去俗礼。”
清风边说,边跪坐在桌边,小手吃力地启开礼盒,除却送的笔墨礼物,当中正摆着诸葛亮先前送与宝钗的那只装萤火虫的锦囊。如今,囊中空空,扁塌塌地搁在盒子里。
小童和莺儿一样,作他二人的传话人,个中情由不知端详。清风抬头,撞见诸葛亮缄默坐着,垂眼盯着手中锦囊,若有所失,“唉?先生……”
清风一个孩子,小心翼翼瞧他神情,还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忐忑不安,“先生?”
诸葛亮被他一叫,缓过神来,察觉自己失态,将锦囊放回,伸手摸摸清风的小脑袋,匆匆一笑,“没事。”
这下清风愈添不安,门外传来脚步声,三弟诸葛均在外恭声道:“二哥在否?弟来还书。”
“三弟进来吧。”诸葛亮看清风拘束着手脚,温柔地拍拍他的背,道一声,“无事了,去吧。”
诸葛均抱着书进来,正巧碰上清风垂头丧气,小人儿闷闷对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垂头丧气走出去。
诸葛均在孔明桌前坐下,打量清风背影,狐疑问:“他怎么了?”
诸葛亮无心解释,低下头去拾起笔,回:“没什么。”
诸葛均少见二哥这般沮丧,欲要关心又无处下手。扫了眼桌上的礼盒,看见那只锦囊,捧起,翻来覆去细看看,“这不是二哥的锦囊吗?如何在薛姑娘的……”
话未说话,就对上二哥抬眼瞥了自己一眼,不觉噤声。诸葛亮心情不佳,提笔要写,不想这几次耽搁,墨汁已干,复搁下。烦躁地走到窗前,背着手看一天星子沉默不语。
诸葛均与二哥最为亲厚,猜出几分真情来。想想平日里洒落不羁的二哥竟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不免玩心大起,有意要逗弄哥哥几句。
诸葛均侧过身子,支起右腿,一手搁在右膝盖上,玩笑,“这锦囊是哥哥珍爱之物,如今被人退回。唉……二哥这是被人家厌弃了啊……”
竹影婆娑,一天青碧。诸葛亮皱眉回身,看见诸葛均幸灾乐祸地把玩自己的锦囊,快步上去一把夺回,一手背在身后,稍稍倾着身子,训斥:“不可胡言!”
本是训斥,一句话说得好像叹气,少了气势,就像是不愿承认实情。诸葛亮摇头坐回,将锦囊同礼盒收好,解释:“她不同于寻常女子,我有意结交。也就不甚在意虚礼。前几日归家途中,见萤火很有入夏意趣,便捉了几只送她,权作好友往来。不想言行冒犯。是我不谨慎……”
诸葛亮这话皆出于真心。他送锦囊时并未多想。徐庶回颍川侍母,庞统、崔州平等人自己又无暇接待,独独宝钗住得近,称得上是知心友人。田间野趣,观之入迷,自是想与知交同享雅兴,不料却收到如此回复。
诸葛均年少,不懂许多曲折心肠,不禁替哥哥打抱不平起来,“哥哥说她是好友,她如何不明白哥哥这份心?还端起小姐架子来。这等古板之人,就当是看走了眼,往后无须白费心……”
“三弟!”诸葛亮闻言不喜,一口否认,“她不是这样的人。”
诸葛均冷不丁被他唬了一跳,明明向着他说话,还落不到好,定神想想,二哥这是护短呢。登时失笑,吃吃笑个不住。
诸葛均恐二哥不快,连忙坐稳,殷勤帮哥哥磨墨,娓娓道来:“二哥先别急着怪弟弟失礼!二哥受人冷遇,不光不觉得对方失礼,反倒先替人家担忧,挑起自己的错处来!真是怪哉!”
诸葛亮不搭理他,蘸蘸墨汁,拈笔无奈笑道:“你若是读书这般用心,也省得母亲和大哥日日督促了!”
“哎!二哥这话就无趣了!”诸葛均看哥哥难得拿话压他,更是看得有趣,但二哥面上不好玩笑太过,“二哥不是自诩主意多么?怎么遇上薛姑娘,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可见儿女情长,哥哥也逃不过……”
诸葛亮见弟弟奔将出去,苦笑着摇摇头。再看纸上,墨汁滴落晕开,委实无心写下去,满心都是那只锦囊。
可笑这小小的一枚锦囊,竟成亮、钗二人的心病。不约而同叫两个聪明人犯起愁来。
诸葛亮再清楚不过,那日他送锦囊确无他意。可今日宝钗退回锦囊,又提及俗礼一说,却惹起他一片絮絮难平的愁绪来。
窗外皎月寂寂,清夜幽静。他索性收起笔墨,步出房来,来到院中新搭的小草亭。
诸葛均回房不久,就听得院里琴声铮铮,寥廓渺远,推窗看去,果然是二哥孔明在亭中抚琴。
“三弟。”诸葛瑾听到乐音,推门进来,和弟弟同坐在窗下,遥望亭中抚琴的诸葛亮,不解问,“二弟……这是怎么了?”
诸葛均故作深沉,望月长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1】
诸葛亮这番心思,薛宝钗此时当然无从知晓。晚间上灯,香菱送晚饭过来。兄妹俩许久不见,几句嘘寒问暖过后,也就把白日的口角纷争淡忘,吃得尽兴。
烛火将二人身影映在竹帘上。叙过家中情形,薛蟠聒噪起来就没完,又把城中大事小事、铺子生意同妹妹件件说来。初时,宝钗还笑着静听,后听他说起饥荒一事,便多了几分在意。
薛蟠饮尽杯中酒,怕妹妹悬心,安抚:“妹妹放心。刘刺史不愧为荆州之主。上月初就开仓放粮,知会粮商。控住米价,想来止住灾情不过早晚。”
宝钗仍不见喜色,薛蟠不懂她忧心为何,“荆州比起别处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眼下最烦心的就是从江淮来逃难的灾民。一旦聚集起来,要出事的!”
说话间,就听得屋外似有响声,微不可查,众人都未放在心上。片刻后,响声又起,小厮一声“来了”,薛蟠和宝钗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
薛蟠引颈张望,“这么晚了,谁啊?”
宝钗精神一振,不答,心不在焉地拾起勺子舀了一口甜汤喝下。
不多时,不见丫鬟来报,却听得门口吵嚷忽起,宝钗也撂下勺子侧身打量,吩咐:“香菱,出去看看什么事?”
香菱去后复返,打起珠帘回报,“大爷、姑娘,外头来了对母子,说来借米。”
“乞丐?”薛蟠粗声道,“这大晚上的!给他们点铜钱,打发算了。”
宝钗暗想,隆中一带不似城中,少有乞讨之人,更休说夜晚乞讨的。
“莺儿,同我出去看看。”
“是。”
“唉,妹妹!”薛蟠无法,只得跟出去。
宝钗款步到门前,见小厮凶神恶煞拦着一对母子。那妇人倒还面熟,想是本地的农妇。母子二人面黄肌瘦,单剩一把骨头,叫人看了心惊。麻布衣裳打满补丁,可浆洗得整洁,不像薛蟠认定的乞丐。
妇人拉着孩子,不哭不闹,佝偻着身子规规矩矩立在门前,手里端着一只破碗,见宝钗过来,拽着孩子跪下去,“姑娘行行好,能否借我点米救命?”
宝钗冲香菱使了个眼色,香菱过去把她母子扶起,柔声说:“大姐有话好好说,我们姑娘最是善心的。”
宝钗瞧出她面有难色,轻笑寒暄,“您是本地人吧?瞧着面善呢。”
农妇点点头,眼中泛起辛酸泪,“本不好意思来问姑娘讨东西。咱们人穷,但不想叫姑娘觉着我们庄稼人图您家富贵。只是我家当家的病倒,家里旧粮早就吃光。我们大人饿几顿不妨事,我、我当娘的总不能叫孩子饿出个好歹来……”
妇人畏惧薛蟠,低头补充道:“我不要银钱,就来求碗米,叫回去能给孩子煮顿粥吃就好。”
宝钗叹气,转头吩咐:“莺儿,去取两斗米来。”
妇人不料宝钗如此大方,要跪下磕头谢过,被宝钗拦住。
“一点粮食,不必如此。快回去给孩子做饭吃吧。”
“哎!多谢薛姑娘!”
妇人接过米,千恩万谢拉着儿子走了。宝钗刚要回屋,就听薛蟠没好气说:“妹妹还是随我回城里去吧。”
宝钗纳罕,和薛蟠一道往回走,“哥哥这话为何?不是说好,等入秋后回家吗?”
“才我想拒绝,看妹妹一片好心不好阻拦。”薛蟠抖抖袖子,难得认真起来,“妹妹这般聪明,怎么想不通这个理?你今日借她三斗米,说是借,不过白送!回头传扬开去,乡里人人皆知,妹妹这里有余粮,又乐善好施。个个都来借米。妹妹这儿就几个下人,哪里抵挡得住他们乡下人蛮起来?”
薛蟠越说越胆寒,“来门口讨要还算轻的,回头饿急,直接破门来抢,不是不可能啊!”
薛蟠能想到的,宝钗如何不知。倘若她回绝那农妇,也无甚用处。她在隆中居住日久,谁人不知旧乡绅宅子里住着襄阳城里薛家的大姑娘?设若饥荒真严重到抢劫富户的程度,她这几斗米算的了什么?
还不如做个人情,农妇真要传扬开去,也须得顾忌她赠米的情义。何况以她之间,隆中虽然受灾,不甚严重,不至于到薛蟠所说境地。
薛宝钗笑笑,回屋坐下,让薛蟠多喝碗解暑汤祛祛火气,“哥哥不是刚与我夸口,荆州比起别处好多,还赞刘刺史高明呢!”
“我、我这不是担心妹妹嘛!”薛蟠经她一说,略略好些。
宝钗摇摇扇子,思及那对母子,停扇凝思,半晌,浅笑盈盈,对薛蟠说道:“我想着,家中储粮不少。咱们干脆把多做份人情,拿出些粮食来施与本地乡里,不是一桩善事?”
薛蟠一口汤差点喷出,呛得咳嗽,“咳咳,妹妹别是做菩萨做出瘾来了!今年粮食多值钱,眼见着赔本的买卖!”
宝钗接过莺儿递来的茶盏漱口,拭拭嘴角,从容将缘由一一道来:“哥哥莫急。哥哥说刘荆州多次宴请城中商户,打点粮商,礼敬有加。既如此,我们家虽不经营粮食生意,何不起个头替他分分忧,做个顺水人情呢?”
薛蟠还是不明,“我们家不卖粮食,能出多少?起这个头做什么?”
“正是我们家不卖,才要起头。回头粮商或是赠粮,或是低价出售,我们跟随,那点粮食如何在刺史眼里呢?”宝钗耐心劝说。
薛蟠被她说动,还有隐忧,“那城中商户不得怪我们强出头?再说,家里二三百斛斛粮食管什么用呢?”
薛宝钗稍加思索,“自然不能张扬。哥哥可去见刘荆州,就说因家人在隆中居住,蒙乡里恩情,不能不报还。因此拿出家中百士斛粮食来接济乡里。”
薛蟠听她这话得体,默默思忖,“那咱们回头我叫下人来支个粥棚子施粥不就得了!哪里还用得着去见刺史他老人家?”
“哥哥不是不肯做赔本买卖吗?”宝钗莞尔一笑,复又说来,“咱们私自施粥,就算刘荆州不计较,也谢不到我们。哥哥把这粮食送给刘荆州,叫荆州来派去隆中解灾。既与刺史做下人情,又解此间百姓之困。刺史还得嘉奖哥哥大义呢!”
一席话说得薛蟠通体舒畅,拍掌大笑,“好!还是妹妹有主意!正愁没处与刘荆州结交!我明日回去就下拜帖,去给刺史献粮解灾!”
莺儿瞧出薛蟠那点小九九,出言调笑:“这下好了,大爷还能在太太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莺儿!”宝钗嗔她,“越来越没规矩了!”
薛蟠嘿嘿一笑,“莺儿没说错!都是妹妹的功劳,哥哥在此谢过妹妹!”
说着,薛蟠站起来,起得急了,踉跄两下,作揖:“多谢妹妹!”
宝钗掩嘴而笑,微微拦下他,“这下哥哥再别说我向着外人了!”
“那是!那是!妹妹最疼我了!”
薛蟠白日劳累,明日还得晨起回城,早早回去睡下。宝钗在灯下看上一会儿书,神思疲倦,唤来丫鬟,预备歇息。
宝钗瞥见莺儿噙笑,知道她又憋着话,佯怒瞪她一眼,“你这丫头打什么鬼主意?趁早说出来,省得我罚你!”
莺儿凑到她身边,帮她梳理头发,低声道:“我是佩服姑娘思虑周全。替大爷想着,替村人想着,替咱们家想着……还……”
“还什么?你可仔细着说!”
“那我可不敢说了。我本就不敢开姑娘的玩笑,是姑娘问我来着。”莺儿见好就收。
宝钗也就作罢,心下明了,莺儿那个“还”后面接着何许人。嘴上不说,颊上微微发烫,只有她自己看在眼里。
莺儿吹灭灯盏,自去外间守夜。房内夜色沉沉,就见纱窗上碧玉珠子似的缀着点点萤火,黑暗里格外醒目。
宝钗伸出手撩起一点纱帐,定定看了许久。明明打定主意还他锦囊,何苦还要多此一举?
真要论起,许是那日见着他提笔作诗的手上磨出层层血泡来,自己却连关心的话都不敢多说。许是不论从今后前路如何,唯独这人,不想让他看轻自己一分。
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2】
作者有话要说: 聪明人谈恋爱就是累。秀个恩爱都得拐七八个弯~
【1】语出《诗经·国风·陈风·月出》。句子大意为在月下思念美人。
【2】出自《史记·孔子世家》,大意为对某个人或事物心里很向往。(摘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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