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屋外人不知屋内人所谈为何,一重门扉隔断,屋内人也不曾听去屋外人这番议论。
周老夫人独留下黛玉,借着喝茶的工夫,眨着笑眼,静静打量黛玉。黛玉被她瞧得不大自在,仪态不失,低头含羞捧着茶盏,轻轻移开视线。
周老夫人从盒中取出信函,递给黛玉,慈爱道:“瑜儿一去,已有一年没回来。年前他捎信回家,这封写明说是要给你的。”
“多谢老夫人。”黛玉低声谢过,却不大好意思去接。周瑜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都是派人直接送到林宅,从没要周家人转交过。入冬以来,前方战事紧张,只寄回过一封报平安的短信。黛玉虽羞涩,但一颗心记挂周瑜安危,还是收下。
周老夫人体贴她心思细,要她安心,“瑜儿一切都好!年底攻下皖城,战况有利。还说……孙将军另有计划。我想依照这势头,用不了几月,战事就能暂歇。”
黛玉听得仔细,轻轻应声,点点头。周老夫人觑觑她脸色,岔开话题关心道:“今年冬寒,身子可还好?”
“还好。谢夫人关心。”
“你这孩子,还与我客气什么?”周老夫人眯眼笑道,忖度有些话须得说明,握起她的手,柔声将情由说来,“孩子,你与瑜儿的事,他同我交代过。”
这下林黛玉更是不敢抬头,周母不为难她,“我知道你是个懂礼数、受教养的孩子。有些话直接对你讲,未免显得不尊重、欠妥当。瑜儿也写信再三嘱托过我的。就是不知,除了你,你家中有无亲族在世?哪怕是远亲也好,我着人去请来,好替你做主。”
提及家人,林黛玉难禁悲戚,又感于周瑜能事事替她考虑周全、周母待她慈爱,动情道:“家中还有一远亲。论辈分,是我父亲的堂兄。多年来为我父母打理老宅,祭祀祖先。今天驾车送我来拜访老夫人,现就在前院。”
“好!”周母高声叫人来,“去把送林姑娘来的老先生请来。”
丫鬟答应:“是。”
“哎,林老先生是家中贵客,务必要好生请来,不可怠慢!”
丫鬟连连应允,“是,夫人。”
周母笑看丫鬟出去,转头拍拍黛玉的手,看得满眼欢喜,“我同你伯父谈事。你干坐着陪我们无趣!你珏妹妹成天在家念叨,哎呀,吵得我头都疼了!不如你去看看她,省得她回头又来找我抱怨。”
林黛玉知道周母言下之意是怕她不方便听,起身道:“那我先去同珏妹妹说说话,一会儿再过来。”
“好。来人,送林姑娘去珏姑娘房里。”
丫鬟跑进房来,瞟瞟房外,嬉笑:“老夫人,不用林姑娘去,珏姑娘早来了!”
“这丫头!”周母宠溺笑笑,“好,叫珏儿来。”
“珏姑娘,老夫人请。”
周珏尚且还和紫鹃窃窃私语,一听周母叫她,陡然一惊,心虚应道:“哎……哎!知道了。”
周珏快步赶去廊下,又犹犹豫豫不敢面对黛玉,好不容易踏进门,周母纳罕,笑责:“珏丫头,林姑娘没来,你隔三差五来我跟前撒娇闹腾。现在你林姐姐来了,反倒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起来!”
周珏苦笑笑,给黛玉施礼,“林姐姐。”
林黛玉忙走下去,还礼,拉着她的手,细眉舒展,尽是温柔,“妹妹,好久不见。”
外头响起脚步声,丫鬟来报:“回老太太,林老先生到。”
“嗯。快请!”周母叮嘱黛玉和周珏,“我和你们林伯父有事要谈,你们去别处说说话。要是不急着走,林侄女就在咱们府上多住几天。”
周珏喜不自胜,孩子气地央求黛玉,“姐姐就答应吧!”
黛玉拿捏不准,暂且点点头。留待周母与林老伯商量后再看。收拾起周瑜寄来的信函,便随周珏往别院去了。
紫鹃在房外提心吊胆。先是丫鬟婆子去请林泽过来,接着又把周珏叫进去。在外等了半晌,就见她姑娘和周珏出来,神色倒还好。连忙上去,急急说:“姑娘!”
“怎么了?”黛玉诧异。
紫鹃望望周珏,周珏望望黛玉,有了主意,“啊……对了!林姐姐,外头风大,去我房里,咱们一处说说话吧!”
林黛玉看出她俩有事瞒着,看在周珏面上不好追问,掖掖披风,先去了她房里。
两人坐定。周珏本就健谈,加上心里藏事,心虚之下更是滔滔不绝,拉着黛玉坐在榻边絮絮叨叨将近一个时辰。天南海北,从自家大哥周琮娶妻,大嫂现已有喜,自己不日要做人姑母了,说到吴郡城里新开了胭脂水粉铺子,哪家绸缎坊的蜀锦最好。黛玉和紫鹃愣是插不进一句话,只有旁听的份儿。
黛玉怕她说得口干,好意说自己口渴,周珏忙叫丫鬟端两碗热热的甜汤来。这才稍稍关上周珏的话匣子。这一冷静下来,便又想起周瑜的传闻,看看黛玉手边的信函,谨慎试探:“林姐姐,这是……瑜哥哥的信?”
黛玉温笑着点头。周珏却如坐针毡,抬眼瞧瞧黛玉身后站着的紫鹃,紫鹃上去接过丫鬟送来的汤,躲开黛玉的视线冲周珏连连摇头。可这气氛蹊跷,哪里能逃开黛玉眼睛。
“怎么了?”黛玉端着碗,眨眨眼,不解,伸手指指紫鹃,歪头看看周珏,谑笑,“我竟不知道,你们背着我打什么主意呢?”
周珏心疼黛玉还蒙在鼓里,尴尬哼哼,摆手,“林姐姐,冤枉!天地良心,真没有!”
周珏禁不住黛玉追问的眼神,仿佛上了公堂似的难熬,点点信函,起来避开,噘嘴道:“我还怕林姐姐惦记着瑜哥哥的信,心不在焉,哪里有闲心陪我说话!”
林黛玉今日被羞臊几次,反手掩住脸,嗔怪:“你今儿真是疯了!老是拿他戏弄我!”
周珏促狭躲到紫鹃身后,金蝉脱壳一般,探出头来,“不敢!不敢!只是瑜哥哥好生讨厌!人不在,还要从我这里把姐姐的心分去!我呀,断断不肯做这夹在中间的王母娘娘。我们都出去,姐姐先看信才是正经!”
黛玉羞恼着上去要打她,周珏一个脚底抹油,拉着紫鹃、赶着其他丫鬟到外间去了。林黛玉追打着要出去,反被周珏好说歹说推回来,咬唇笑言:“姐姐不必在意我!快去看看,兴许哥哥信里有什么要紧话说!”
黛玉闹不过她,一个人在房里懊恼。回身注视桌上的信函,颊上犹自发烫,抚着脸过去,将那信函托在手里。
说来当真一年有余不见,仅凭驿使南来北往,沿江来回,两三个月带一封书信回来,聊慰相思。
周珏在门口观察,里头无甚动静,于是蹑手蹑脚拽着紫鹃到隔间去。
“这下怎么办?到底是怎么了?”周珏苦恼坐下,忐忑不安,“要不然,咱们还是告诉林姐姐吧!”
这话登时把紫鹃吓出一身冷汗,“哎呀”一声上去拦在周珏身前,“好姑娘,可不敢告诉她去!”
紫鹃左顾右盼,生怕黛玉手脚轻,走到她们身边都叫人察觉不了,悄声道:“珏姑娘不明白我们姑娘性子!假如是真的,我们姑娘哪里能受得了!”
“什么话!”周珏火气,猛地站起身来,忿忿不平,“要是真的,我……我就拿了我大哥的剑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个负心人!”
紫鹃吓得简直恨不得掩住她口,好说歹说,“姑娘好心,紫鹃感激不尽。是假的,这话被她知晓,我们姑娘也得去掉半条命!我们姑娘身子弱,哪里受得了几次折腾……”
紫鹃说得要掉泪。她与黛玉相依为命多年,黛玉不好,她也活不下去。这一想,叹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要遇上周瑜,她姑娘兴许早就回吴郡过安生日子了。
周珏见惹哭了紫鹃,那头珠帘微动,黛玉执信过来。周珏抽出帕子塞进紫鹃手里,推推她手臂,低语,“林姐姐来了,快擦擦。”
“怎么了?”黛玉进来,就见紫鹃红着眼眶,调笑,“和珏姑娘吵嘴了不成?”
周珏心思全在信上,偏生不好发问。
黛玉解她意思,“他都好。”
周珏想打听的哪里是这个,乍然泄气。此事干系紧要,不敢过问。暂且作罢,分分神,和黛玉继续闲谈去了。晚间,周母派人过来请孩子们去她房里用饭。席间林老伯也在,且位居上席。周母盛情,黛玉留在周家住到初七方回。
林泽回家别无他话。每日依旧是打理家中事务,若要说不同往日的,就是比从前去城里频繁不少,陆陆续续置办东西回来。其余还是不见好脸色。
这下更是苦了紫鹃,欲要问黛玉内情,又开不了口。还得担着一份心,唯恐城里的传闻哪天她一个不注意,就飘到黛玉耳里。
倏忽冰雪消融,春水涣涣,过了雨水日,潇潇细雨中可见漫山桃花微微露出粉蕊。就在紫鹃渐渐要忘却这事时,进城的林泽坐着周家的车马归来,还带回来一封信,“姑娘,到时候了。”
黛玉看后,羞笑不语,对紫鹃道:“今晚收拾好行李,需要用的都带上吧。明日,我们要进城的。”
紫鹃停下整理杯盘的手,怔怔点头,懵然答应。待黛玉走后,跟在林老伯后头不放,“老伯,到底怎么了?”
林泽闷哼一声,不答。黛玉在屋里唤紫鹃,紫鹃应了过去。
黛玉取下琴囊,在窗下对着春山月华和一树雪白梨花,默然遥思。
“紫鹃,这些年,累得你与我四处奔走流离。”黛玉将琴囊安置在桌上,手指从缎面上滑过。
紫鹃立在她身后,当她伤感,蹲下身握起她的手,眉眼深情,“姑娘还来同紫鹃说这话。都是我情愿的。”
黛玉笑开,抚摸她的鬓发,满是甜蜜,“明日,要你陪我去巴丘城。”
“嗯?”这话竟在她意料之外,傻傻问,“去巴丘做什么?”
黛玉别过脸羞笑,抿着嘴望望紫鹃,戳戳她眉心,“傻丫头,战事结束。他要留在巴丘城。”
“他?”紫鹃恍然大悟,“周公子!”
黛玉点头不答,收好琴囊。徒留紫鹃在原地开始胡思乱想。姑娘这话什么意思?周公子要姑娘去巴丘?姑娘去了要在哪儿安身?他这是要娶姑娘?那桥公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夜难眠,甚至走火入魔,想着周瑜是不是早娶了桥家的女儿,暗地里联合家人诓骗黛玉过去做妾做外室,哪里能睡得着?
次日呵欠连天和黛玉上了周家的马车,林泽锁了家门,带上几大箱行李同行。紫鹃瞧瞧老爷子锅底似的黑脸,仿佛更印证心中所想。
马车并不去周家,径直赶往渡口。周家包下三条船,早在水边等候多时。周母亲自步出舱来迎黛玉上船,吩咐家仆把黛玉的东西运进舱安置好。
“玉儿,哎,这么叫着,往后得和瑜儿弄混了。”周母送她上了最后那条船,“依照礼节,这几日我们不便多见了。东西我和你伯父都预备齐全了。要是缺什么,派紫鹃来和我说一声,千万不要客气!路上停靠的时候,还可补买的。”
紫鹃云里雾里,小心翼翼扶黛玉进舱,蓦地呆住。舱里结红挂彩,侍女相候。舱内衣架上,俨然是制好的嫁衣。
“请林姑娘安。”侍女过来行礼,“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姑娘先试试衣裳,要有不合适的,现改也还来得及。”
黛玉还好,紫鹃算是彻底懵住。第二天才回神过来,埋怨黛玉怎么不早说。
林黛玉自然不知紫鹃忧虑,失笑,“这倒奇怪!我告诉过你,他往后要在巴丘,我也得去……”
“你心不在焉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来怨我!”黛玉嗔怪,“还要我怎么说?”
“我……”紫鹃自知理亏,琢磨周家的阵势,不像是骗黛玉,姑且略略放下心,权当是自己和周珏闹个乌龙出来,好在皆大欢喜。
船沿长江往上游去,行过秣陵(金陵),从巢湖旁过,一路沿江而上,往西南去。春日晴好,春景明人耳目,沿江陌上,桃李怒发,游人如织。
船行过柴桑,离巴丘愈近。周母那头传话过来,或许再有两三日便可到巴丘城。第二日晚在江夏郡停靠。
周母那头,婆子喜滋滋过来交代,“林姑娘,日子都是找人算好的。老夫人说了,在江夏歇上两天,补好东西。正好到巴丘那天就是好日子。”
便是这一停靠,就生出事端来。周家的船停在渡口,仆从上岸,去城里采买缺少的物件。下人得了老夫人的命令,还要在江夏雇一班鼓吹乐队,乘小船随行去巴丘。船里外皆用锦缎、金银饰品装扮好,华丽非常,引得不少人在岸边流连观看,议论纷纷。
“唉——船家,你们这船要去哪儿送嫁啊?”好事者看热闹心痒,高声发问。
船家和仆役早就受过老夫人嘱咐,不敢闲话一个字。
好事者受了冷遇,难免不快,更助长了无端猜测的风气。紫鹃在舱内听闻,打消数日的疑窦顿生,既然是明媒正娶,如何没底气讲。
那头仆役领着雇来的鼓吹乐队过来,船上搭起船板要他们上船。围观者见状围拢过来,拉住一个打鼓的,操着荆楚乡音追问:“哎,乡亲!乡亲!这是哪家送嫁啊!”
那打鼓人也是个实心眼,呵呵一笑,“是吴郡林家的姑娘,要嫁去巴丘城呐!”
一中年妇人起了精神,“哟!这么大的排场,嫁到巴丘哪家大户啊!我婆姨家就住巴丘!”
仆役拦阻不及,打鼓人脱口而出,“就是巴丘城新到任的将军,庐江的周将军!”
“周将军?”
围观者哗然,当中一人喊道:“周将军不是和孙将军看上皖城桥公家的‘二乔’了嘛!不然他们打皖城做什么!”
“到底是不是周将军的新娘子啊!”
岸上你一言,我一句地吵嚷开。
“姑娘!”紫鹃瞥见黛玉翻书的手停下,慌忙过去,“姑娘别听他们嘴里混说!”
黛玉尚且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口狂跳,一时连呼吸都急促,一个岔气,伏在桌上咳嗽起来。
紫鹃吓得泪水涟涟,“姑娘,姑娘,这可怎么好!我早说不能让姑娘知道!”
侍女见此场景,也是吓得不轻。早吩咐人去周母舱里报知,一边倒茶过来给黛玉润喉。
黛玉挣扎着摆手,咳得好些,身上觉得火烧似的刺痛,“没什么。不要惊动人……”
“孩子。”周母慌忙过来察看黛玉情形,“玉儿,怎么样?”
黛玉此时难见周母,起身施礼,“惊动老夫人了。并不妨事的。”
周母过去要她坐下,忧心忡忡看她单薄的身子,怕她有个万一,“莫要听他们乱说!都是没影的事!仗打起来,漫天谣言,什么话都有。年前打皖城那会儿,传瑜儿,还有孙将军战死的消息,一天一个样儿!都是不能信的!”
黛玉经方才惊吓,精神昏昏,倦声安慰周老夫人,“老夫人放心。我不信就是。”
“都怪我考虑不周到!我想着,瑜儿他们在淮南征讨刚结束,我们从江南来,路上还是不要过于张扬。万一逢上歹人……早知道……”周母担心,握着她的手,殷切劝道:“唉……就是信不过我,你也得信瑜儿。你们的事,全是他写信回来叫我安排的!”
“老夫人不要自责。”黛玉泫然欲泣,转头深深瞥了一眼窗下周瑜同她交换的琴,点点头,“我信他就是。”
周母苦口婆心劝了几句。老太太也知道此事一日不见周瑜面,任她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再三叮咛侍女看护好林姑娘。回去后着家仆上岸勉强驱散众人。
紫鹃端水来替黛玉收拾泪容,黛玉出神地抚着琴,叹息一样问:“你早就知道了?”
紫鹃顿了顿,还是点头,“姑娘,怨我没有早说?”
“说了又如何?我便不来了吗?”
紫鹃想起黛玉看过周瑜的信,“周将军的人品,姑娘比我们明白。”
“我信他……可是……”黛玉忆起往事,凄然一笑,“世间身不由己的事何其多。”
“也罢。我应约来了,便是尽了我的心。假如天不遂人愿,当真应了旁人的话……”
黛玉越说越灰心,紫鹃忙道:“姑娘不是和我说过,不管周公子来不来,姑娘对得起自己就好?就算他……姑娘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啊!”
林黛玉不语,倚窗眺望江面,此一时彼一时,她确实不信周瑜当真负约还敢要老母送她来出嫁。但假如真有万一,自己如何能轻易放下。
紫鹃看她独自伤神,多说无益。自己也是心如乱麻,躲出去蹲在船尾把脸埋在膝头低泣。忽觉有人过来,一望竟是林泽。
老爷子愤愤道:“哭什么!我背着老爷太太的牌位来的!原想着,要他们看着女儿出嫁。要是那小子敢对不起咱们姑娘,老头子就在老爷太太灵前一刀捅了他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周都督: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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