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泥双双燕,风拂下帘幕。夏萍流尽,秋来日光清。数声机杼总关情,郎今又向何处行?
秋风过处,禾稻尽黄。在凉意初起的初秋,纺织娘和铃虫鸣叫的清夜,隔着一层窗纱,风把田间稻穗成熟的香气送进房中梦里。
凉月皎皎,寒夜沉沉,诸葛茅庐中,织机声仍不绝。宝钗在窗下织布,莺儿在旁理线,人已困倦。
“怎么?还不睡吗?”诸葛老夫人掀帘进来,端来一杯热茶。
宝钗恭敬接过,诸葛老夫人走去织机前打量布匹,满是慈爱赞道:“你是富裕人家出身,闺中当是不用费事学这个的。上手倒快!”
宝钗放下茶盏过去,自谦,“我毕竟手生,还要母亲多指点我。”
老夫人含笑点头,隔窗望向院中的诸葛亮手制的日晷,宝钗顺势看去,只这一眼,眼中便蓄满柔情,婆媳俩便一道遥遥思念起未归人。
“不早了,何须你如此辛劳?快歇息去吧。”诸葛老夫人催促,忍不住埋怨,“亮儿这孩子,一去就是好几日,总该回来了。过几天该到秋收的时候了……”
宝钗扶着老夫人回房,柔声道:“夫君行事有分寸,想来快回家了。母亲回房安歇吧。还剩一点没有织完,我做好后就睡。”
“好。不要熬得太晚了。”老夫人很是喜爱这个儿媳,关切嘱咐。
“是。”
宝钗回身拍醒莺儿,莺儿头一晃,睁开睡眼,“姑、姑娘……”
“收拾收拾,去睡吧。”
莺儿应声,过来撤去茶盏,自去整理宝钗的床铺。宝钗坐回织机边,梭子穿过千丝万缕,线儿捻在手里,细细密密,长长绵绵,沉甸甸当真犹如不尽相思化在手心。
莺儿转头看她姑娘对丝线出神,轻叹一口气,知道她姑娘轻易不会多言,更不忍多打趣,仍旧去置好孤零零的香枕,铺开冷冰冰的衾被。
檐下燕儿育成雏鸟,又将南飞。秋阳灿灿,碧空晴好。诸葛亮骑马沿路而归。
“哟!卧龙先生回来啦!”裘老汉同儿子荷锄走来,迎面招呼。
诸葛亮下马拱手,见老人家拿他雅号玩笑,“老先生这般客气,亮甚惶恐啊!”
“哈哈哈哈哈……”裘老汉记着当初他生伤寒时,诸葛家救助的情谊,很是亲热,索性与诸葛亮同行,闲话些家常,“诸葛子瑜先生去后快一年了,可有书信回来?咱们也惦记他呢!”
去岁,诸葛亮的大哥诸葛瑾忧心荆州遭乱,携夫人赴江南谋事,留诸葛亮和诸葛均在家侍奉母亲。诸葛亮看了眼日头,牵马笑答:“谢老先生记挂。入夏时,兄长有书信寄回,言一切安好。江南路远,恐一时不得归来。”
“也好。大丈夫志在四方嘛!不埋没子瑜先生的才干!”裘老汉豪气,一笑而过,三人在垄上缓行,老汉抚须低头打量稻谷,一一评点各家的收成,眯眼微笑,满意道,“过几日就能收割了。今年难得是个丰年,几年没遇上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呢!”
诸葛亮也看出,欢喜道:“晚辈家中缺人,到时候还须请乡里帮忙。”
裘大郎爽快答应:“嗨!先生还与我们客气什么!村里的规矩,不拘谁家有空,见着忙就得帮不是!何劳先生开口!”
此间民风淳朴,诸葛亮甚至喜爱。三人又走一段路,裘老汉殷勤相邀,“怎么样?老汉家做了鱼羹,来我家吃个午饭吧!”
诸葛亮远望卧龙岗,归心似箭,婉拒:“不了。家中还有母亲和夫人等待,改日吧。”
裘老汉不强邀,听他提起妻子,赞不绝口,“薛夫人日日在家织布,前些日子还送了几匹给咱们裁衣。老汉就盼着啊,年底也能给我这儿子说一房像薛夫人这般贤惠的媳妇,那再无不足了!”
裘大郎嘿嘿笑着,推父亲回去,“大白天的,爹说什么醉话呢!不耽误先生赶路了。”
“鸭毛卖钱——收鸡毛鸭毛鹅毛咯!”
收鸭毛的小贩在村中摇鼓吆喝,推车路过诸葛家,赶上莺儿在水边端着食盆喂鸭鹅。
“莺儿姑娘,你家鸭子大鹅生得好哇!啊有毛要卖吧?”小贩会做生意,立马过桥去,叉腰打量着水边嘎嘎乱叫的鸭禽,伸手去逗那耀武扬威的大白鹅。
莺儿瞥见他,手里忙着换食,答话:“有的,且等等。”
说着端着食盆推门回院,拎出两只麻布口袋来,搁在小贩面前,叮嘱:“你现称来与我瞧,不许缺斤少两啊!”
“姑娘这话说的!”小贩装傻应着,暗地里腹诽,真不愧是城里当铺主人家出来的丫鬟,生得杏核眼、柳叶眉,花朵样的女孩,却是个伶牙俐齿、千灵百巧的人儿,一点糊弄不得。
“哟,怎么都是些鸡毛鸭毛啊!”小贩揭开口袋,随口说了句,钩在秤杆上称起来,把刻度送去与莺儿细看,“姑娘可瞧仔细了,这袋十八斤四两。这袋,十五斤二两。”
两相看过,小贩从兜里摸钱,细细数给莺儿。一面还眼馋大白鹅,伸手去够它那鹅脑袋,惋惜:“姑娘,回头有好鹅毛可得给我留下!这养得实在太好,油光水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哎!摸什么呢!”莺儿挥手阻拦,“少来惦记。我们姑娘说了,鹅毛另有用处的。您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小贩心疼地不行,“这鹅毛你们家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莺儿懒得与他多话,瞥他一眼转身回屋,无可奈何撂下一句话,“您还是小心着些吧,我们家的鹅可是出了名的凶……”
不待她说完,后头“嘎”地响起一阵怒吼,小贩“哎哟”喊出声,捂着手直甩,叫痛:“真咬人啊!”
莺儿掩嘴笑开,回头瞧瞧就要侧身进门去了。正待合门,忽得河边鸭鹅噪鸣,双翅乍扑,漾入清波,天光云影悉皆倒影水中,莺儿余光瞥见对岸竹丛青翠掩映处翩然走来一个白衣人影。她引颈而望,继而欣喜对院内喊道:“是姑爷回来了!”
“老远就听见说话声。”诸葛亮踏过木桥归家。
他拴好马进院,拂去身上灰尘,抬眼就见如云似雾的窗纱后,立着一道倩影。宝钗推窗,夫妇俩相视而笑,宝钗婉然道:“回来了。”
不需他话,连这几日两相的挂念与担忧都无需费唇舌互诉。诸葛亮笑着进屋走到她身边,便在织机旁,伴着机杼声,语声低沉却温情,把外出的见闻说与她听。宝钗织布不停,不时仰面笑看他。
“对了,莺儿,去把信盒取来?”正说着,宝钗想起一事。
“怎么?是有来信?”孔明从宝钗手里接过信函,扫视拆开,“大哥寄来的?”
“你走后第二天到的。还捎回了些许江南的土产。母亲说,还是等你回来再看。”
诸葛亮拆信详观,初时还看得嘴角带笑,“大哥和嫂子都好。还问母亲和我们好。嫂子要添小侄儿了!”
宝钗听着也高兴,忽见丈夫脸色渐变,神情郑重,忧心有什么变故,不等她开口,孔明瞥到她在意,笑笑,“无事。大哥在信中说了近来江南的局势。”
言罢,便持信走到桌前,凝神观览,愈发入神。
隔日午后,徐庶登门拜访。晚间,二友秉烛夜谈。宝钗倒茶过来,退到内室,隔着一道湘帘,在床边缝补衣衫。
诸葛亮在桌上置一木盘,以墨石为笔,刻画官渡一战中曹操与袁绍两家兵马的交战经过。与徐庶几番推论,啧啧称赞。
诸葛亮眸光炯炯,纵观全局,一指木盘,志得意满对徐庶笑言:“除去许攸投奔,由此可见,曹操帐下必有能人!”
徐庶回忆自己见闻,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曹营中谋士甚多。颍川荀文若叔侄、张绣帐下投奔去的贾文和(贾诩),兖州程仲德(程昱)……”
提及程昱,诸葛亮也素识此人,对其才能并不很是看重,意味深长一笑,引得徐庶笑看回去,二人皆心知肚明。徐庶指指孔明,“还有颍川郭奉孝,也是当时俊才,不可小觑!”
“哈哈哈哈哈……”诸葛亮失笑,“说起来,竟有三位都是元直的同乡啊……元直何不趁便?”
“唉……”徐庶苦笑着摆手,摇头责怪地睇他一眼,感慨,“孔明既知我心,何故出此言戏弄我?”
“曹操方今势大,占据北方,重挫袁绍。昔时,还有乌桓和关外蛮族并冀州袁家势力与之抗衡。经官渡一战,曹操占尽上风。”
诸葛亮点头同意,斟酌,推开木盘,心中已有成算,叹息:“袁绍身故,其子暗弱且不齐心,不久必为曹操所灭。西凉马腾好屯兵,少谋略,实难与曹操抗衡。不过马腾帐下多有猛将,轻易不可降服。待日后乌桓、外族平定,北方便归属曹操。”
诸葛亮这一分析,徐庶听后也觉有理,他们脸上却丝毫不见运筹帷幄之喜。孔明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低声叹道:“如此,汉室气数愈衰。”
一室静默。宝钗在屋内缝衣,也乍然发觉外间无声,刚才二人还相谈甚欢,为何突然无话。不由多看几眼。
诸葛亮拾起案上信函递给徐庶,徐庶接过一看,“这是令兄的家书?”
“无妨,元直从第二张看起便是。”诸葛亮走到竹屏前,取出地图来挂好。
徐庶匆匆阅过几行,察觉孔明意思,“江东六郡,并未因孙伯符之死而横生变故。观子瑜兄书信,吴侯招揽士人,唯才是用,势力日涨啊!”
诸葛亮又点起一盏油灯,仔细研究地图。徐庶收起信过去,同他一道看图,指着当中荆州,用手指描画荆州的边界,满是忧虑,“北有曹操,东有孙权,荆州地处其中,以刘景升之力,能挡几时?”
“或许元直该虑,刘景升谢世后,荆州能挡几时?谁又能统领荆州兵马以御外敌?”诸葛亮皱眉悯笑。
徐庶心头一紧,终是不肯面对,敲击着竹屏,不甘心,“荆州有长江天险,水兵精良。刘景升有子继位,总该不至于危殆……”
此时,像是听到“天险”二字,突生灵感,孔明将灯盏朝左移去,小小的灯焰渐渐将角落里那块隐于黑暗的巴蜀之地照亮。地图粗糙,仅标注出益州,点出成都,略微勾画几条河流。
徐庶的视线也落在益州,“四百年前,高祖从此成就帝业。今益州牧刘季玉(刘璋)、汉中张公祺(张鲁)割据于此。呵,蜀中易守难攻,兴许中原战火过后,能于此处存续下汉室血脉,重振朝纲。”
徐庶一番畅想,这才察觉身边孔明沉默多时,狐疑望去。诸葛亮依旧凝视着益州地图,徐庶试探问:“孔明可有高见?”
“嗯?”诸葛亮被他打断思绪,登时也说不出别的,歉疚笑笑,心事重重,抬手拂过益州,草草说了句,“这图太旧了,看不出什么……”
两人正要直起身坐回桌案边,不想谈论得入迷,连跪久了脚麻都不曾反应过来。诸葛亮刚抬脚要站起,腿上一软,就支撑不住朝徐庶那边歪倒过去。恰巧徐庶也要起来,毕竟习武之人,腿脚胜过诸葛亮,奈何禁不住他整个人倒将过去,下意识去扶屏风,屏风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道。结果二人双双摔倒在地,滚作一团,屏风轰然倒塌。
“这是……”宝钗急掀帘来看,撞见两人衣衫不整,倒在一处,狼狈得紧,哭笑不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徐庶被诸葛亮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对宝钗笑笑,拍拍友人肩膀,调侃:“你这八尺大汉,叫我如何起得来啊?幸亏是我吃瘪,不然尊夫人还以为是我打了你!”
诸葛亮晃晃悠悠站起,理好衣衫,笑看看宝钗,让她安心,自去扶起屏风。宝钗顺势帮他收拾好地图,折好递过去,夫妻俩一来一往,颇有琴瑟和谐、心有灵犀之意。
徐庶在旁看得眼热,眉毛都快扬到脑门上,盘腿坐在桌边,按着眼角嚷嚷:“哎哟!我这眼怎生作痛?”
宝钗羞笑,嗔孔明一眼,扭头回房去了。诸葛亮爱她这副情态,转而对徐庶低语:“元直羡慕,干坐着说酸话何用?”
徐庶落拓不羁地撑着膝盖,扬手道:“我无妻儿牵绊,有如闲云野鹤,多少人羡慕不来……”
“元直年长于我。令堂也要操心的。”
说笑过,徐庶指指诸葛夫妇,自嘲:“如你们这般情深伉俪何其难得?况且我本是戴罪之人,居无定所,隐姓埋名,四处藏身。若再娶妻生子,岂不拖累家眷?哈哈哈……罢了!”
这话说着,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并非全是这些借口,却还有一个理由,深埋于心底,无法对人言明。友人皆道他徐元直豪侠气概,潇洒不羁,怎知他也有放不下、忘不掉的牵绊纠葛。尤其是对诸葛夫妇,更不愿多说一个字。他没有许多人情缠身,自在逍遥,可诸葛亮、薛宝钗,是有亲眷人伦要顾忌的。他是绝不肯有负挚友。
两日后,一个秋霖潇潇的雨天,徐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洒脱辞别诸葛夫妇,步入冷雨之中。雨过天晴,田中金稻成熟,秋收已至。田间地头转眼忙碌起来,一连忙了三十天,粮食收割完,晒干入库,该留的粮种留下,该贩卖的也卖出。农忙过去,人才得闲。
晚间诸葛亮揭开包袱,发现当中多了两双纳好的新鞋。登时了然,回头望去,宝钗坐在床边笑吟吟看着他。
诸葛亮拿着鞋过去,哑然失笑,“还是被你发觉。”
宝钗拈针抽线,温笑着反唇相讥,“这话可是有些小看人的意思了。”
诸葛亮坐下,“夫人言重,亮绝无此意。”
夫妇二人灯下对望,良久,宝钗叹息,敛笑,眉间忧愁渐起,“好歹告诉我要去哪儿,几时回来。我……我在母亲那边也好交代。”
孔明听来,这话缠绵柔婉,似有言不尽的情意,放下新鞋,握起她的手,认真将计划和盘托出:“我想去西川。”
宝钗一时也要惊讶,圆睁着眼不知作何反应,抚着脸颊,蹙眉,“西川……西川距襄阳,少说也有千里,夫君所为何事,要千里迢迢赶去蜀地?”
诸葛亮叹气,说出连日来心中筹谋已久的打算,意兴勃勃,“亮观天下大势,中原群雄不可胜数,州郡多有雄主,独有益州,国富民强,其主却差强人意。日后或有可为。现今我对西川之地形风貌、风俗物产,所知太少。欲亲往西川,一探究竟。”
薛宝钗闻言,不忧反喜,恍然间似又见到当日谈笑自若、风姿卓然的诸葛孔明,回握住他的手,“夫君既有此打算,尽管前去。切勿以我为念。我会照料好母亲和三弟。”
“夫君在外,照顾好自己。”宝钗念及此处,还是担心,难免牵动情愫。孰料孔明把她的神情尽数看去,竟起了一个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念头。
“夫人,可愿与亮同往?”
作者有话要说: 徐庶:好刺眼!这恩爱秀的我眼花……
亮亮的鹅毛扇在路上了!
在哪儿呢?
大鹅:嘎?嘎!!!
感谢在2021-01-2121:22:49~2021-01-22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铛月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