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去拷问它,看它给你交代什么。”
黛玉捧卷读诗,半晌不听他作声,眨眼抬眸望去。周瑜靠在桌案边,低头出神,不知在考虑什么。
黛玉觉出他有心事,反手把书按在桌上,侧身与他面对面,故意去寻他眼神,逗得周瑜失笑。黛玉才开口,伸手指住他,逼问:“你准有事瞒着我?少让我审你,一早交代了吧。”
周瑜温笑着从袖中取出书帛来,欲言又止,还是迟疑道:“你外祖母家的消息,我替你打听到了。”
话音刚落,黛玉怔住,醒过神来一把从周瑜手中接过书帛,定定托在掌中注视,眉尖蹙起,面有痛色,却迟迟不敢打开。心口微微起伏,有些激动地把书帛护在怀中,低头垂眸落下两滴泪来。
周瑜心跟着作痛,凝神思忖,抬手抚上她肩头,叹了口气,有意要哄她开心些,消解挂念,“夫人还不打开看看?我听打探消息的人说,夫人可是有几个非同一般的姐妹!”
黛玉回神,收起悲伤,腮边还挂着泪珠,啜泣问:“她们都好吗?”
周瑜满是柔情地注视着她,替她擦去泪痕,点点头。扶她坐下,移来油灯,从她手中抽出书帛来在桌上摊开,低声劝:“你慢慢看,不要急。”
黛玉顾不得许多,伏案就着书帛看起来。周瑜见她平复许多,放慢了步子,悄然抽身走到角落里,不忍打搅她神思。恰碰上紫鹃送汤药进来,周瑜在门边就把她拦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过去。紫鹃瞪大眼睛,不解。周瑜背过身解释:“我派去许昌的人,带着消息回来了。”
原是要紫鹃放心,紫鹃听罢却猛地抬头看向黛玉,再打量心事重重的周瑜,不禁在心中叹一口气。只是这当中,三人都各有遭遇,各怀心事,日积月累,如今要解释一时也无从解释。明明满心都为着另外两个人、体贴他们的心肠,存一肚子话干说不出来。
纵使紫鹃放心不下,多望了他们俩几眼,还是无奈端走汤药出去。周瑜在角落坐下,五味杂陈,打量黛玉一会儿,见她看得入神,随手拾起一卷兵书来打发躁郁的心绪。
这卷书是往日里常看的,今日看得颇不耐烦,心思还是在黛玉身上。再看去时,黛玉手里攥着书帛,捂在心口,梨花带雨,无声哭得面白气喘。
周瑜登时心痛地呼吸一窒,迅步过去揽她入怀。思来想去,拿不准她是为了亲人别离、思亲而牵肠挂肚,还是为了终得音信、有所感怀而喜极低泣,又或是为了那当年一去不见踪影的宝玉……
“你要是……要是惦记亲人,不妨回信给他们。现下局势不定,一时不得去许都。往后总有机会。”任他吃味,周瑜终是见不得她这般难受,拾起笔蘸墨,送去给她。
黛玉掩面靠在他怀里,勉力摆摆手,挤出一句:“不必了……”
周瑜无他法,拿着笔又搁回去,两手拥着她清瘦的身子。黛玉一阵哭过,打他怀中抬起头,周瑜低头注视着她,细觑她脸色,为她拭泪,“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黛玉本还心酸,一看他也跟着红了眼眶,抿着嘴欲哭又想笑。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帕子,自己擦去泪痕,再拉他坐下,两人一同望着桌案上的书帛。
“多谢你一片心,替我打听来这些。”黛玉纤手抚过字迹,一字一句叹道,“虽然宝姐姐、云妹妹她们的去向还不得知。不过,今生知道她们一切都好,我就再无挂念了。”
“玉儿,何苦说这话呢?”周瑜闻此言不祥,很是不愿听,见她颊边的碎发被泪水腻在一起,伸手轻轻替她理好,劝道,“许昌、吴郡路远,战事频发不假。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见的!就算此时难见,互通音书,也可聊慰心肠啊……”
黛玉含着泪,眉眼皆是比萧瑟秋意还悲凉的愁情,惨笑:“原先我也是这般打算。哪怕不得像从前一样,姐妹们一处作诗玩闹,一年半载寄两封信去,不辜负我们这番情谊。”
“还有老太太。在府里,就数她最疼我。我今不能在她膝下尽孝,本该写信回去告罪,求老太太原谅我……”
提起贾母,黛玉眼前又浮现当年老太太疼她时的情景来,五内作痛,不免又伏在周瑜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岔了气,重重咳嗽起来。周瑜忙叫紫鹃送热茶进来。
周瑜急急帮她拍背顺气,黛玉喘得好些,抬手止住他。紫鹃送茶给她,看不过去,劝她:“姑娘不要悲痛过甚。万般都是造化弄人,不是姑娘的错。”
这话倒提醒了黛玉,她对周瑜和紫鹃道:“你们为着我好,我都明白。”
缓缓说完这话,拾起书帛送到灯烛下,燃起一角。周瑜大惊,刚要伸手去夺,黛玉手上一松,那书帛顷刻落在空置的铜盆里,瞬间熊熊烧起。
黛玉拦住周瑜,怔怔看着书帛烧尽,眼中泪珠将尽,喃喃自语:“今生是我做了负心人了……”
周瑜和紫鹃立时明白她这话,就听黛玉继续道:“他得他的道、修他的佛去了。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老太太……”
说着回过头来,含泪笑着对周瑜和紫鹃说来:“当日他们皆以为我死了,往后又生出许多事来。如今尘埃落定,再送信回去,说我还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呢?死的人活不过来,走了的人回不来,我的消息真的就是喜事吗?”
黛玉蹙眉,转头对紫鹃单道:“又真有几人会为我的事开心?咱们何苦去惹那尴尬?就此了结了才是。”
紫鹃一想她这话也有理。且黛玉当日气绝时她在场,除了老太太、探春她们姊妹为黛玉痛哭,荣府里有几人当真在意过黛玉死活,着实凉薄。这么一想,反倒想开,明了黛玉意思,也知她这番是真放下。过去收拾盆中灰烬,叫嫣鹂送水进来给黛玉洗脸。
周瑜不比紫鹃知晓前情,尚且心惊,今日这出还是他惹出来的,自责道:“都是我顾虑不周……”
“这是什么话?”黛玉洗净脸,重新匀好面,打量时辰,叫嫣鹂和婆子去预备晚饭,浅笑走过去,“我要多谢你。谢你了了我这桩心事。知道她们好。我就可放下了。”
“当真?”
黛玉点点头,周瑜一颗心这才落地。
隔日,周瑜总放心不下,怕黛玉一人多思,出门前特意托周珏多去陪陪黛玉。周珏嘴上刁难他几句,应得极是爽快。
这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周珏强拉了黛玉去后园玩,早早就把周瑜抖落出来,“好嫂子,我今天可是答应了我堂哥,要是不陪你玩开心了,岂不是我失信于他了?”
说着拉黛玉坐到秋千架上,黛玉攥住她手不让她跑,驳回去:“分明是你想玩,拿我来做幌子。真想我开心,怎么不陪我回屋写诗去呢?”
“好姐姐,好姐姐!”周珏慌了神,合起手又是“姐姐”又是“嫂子”乱叫乱求一气,撒娇耍赖,“我顶不喜欢作什么诗了!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黛玉对她皱皱鼻子,点点她眉心,掩嘴笑道,“饶你可以!这回你知道是该他的还是该听我的了吧?”
“哼!”周珏冲她哼哼,走到秋千后,嗔道,“算了吧,你们没一个好人!”
“真的?你这话可就不公!”黛玉还不肯饶她。
“不公?”周珏眼珠一转,并不急着反驳,咬唇坏笑,看黛玉坐得稳当,且手也一直把在绳上,不会有危险,猛地一推秋千,笑道,“不公也由不得姐姐了!”
黛玉猝不及防,被她推起,又是笑又是微微有些惊怕,忙攥紧了绳子,笑骂:“快放我下来!”
“不放!”
两人笑闹一阵,周珏推了几下,渐渐停手,待秋千放慢速度、缓缓荡过,自己一下坐到黛玉身边,两人随着秋千轻摇,架上彩带飘扬,碧空偶过飞鸿。午后引人困意,二人发起倦来。
“珏妹妹,那天吴侯府上的宴会,吃得可满意?”黛玉想起周珏的婚事来,料定这几日周老夫人必得又得忙碌这事,不如自己先探探周珏的口风,好有个预备。
周珏笑眱她一眼,知道她是指相看程普、韩当几位老将军家公子的事,低头叹一口气,攀着绳子噘嘴说:“我哥哥们成家了就罢了。你和婶子还不肯让我多陪你们两年吗?”
看得睁着眼睛,把话说得楚楚可怜,黛玉也怜惜起她来。再一深想,这丫头原本答应地干脆,为何现在又有反悔的意思。她心思灵,登时猜出意思,反问:“怎么?那天没看清楚?”
周珏知晓瞒不过她,娇娇哼唧几句,看躲不过去,气呼呼嘟囔一句,“没看清楚倒好了……”
黛玉听出她这是不满意人选了,看来好事多磨,不是轻易就能成的。按下这话不提,晚间周老夫人果然急于给周珏张罗婚事,把周瑜、黛玉都叫到房里商谈。黛玉自然把白日间周珏的话对周母说了。
“唉……”周老夫人苦笑笑,“这丫头倒挑。”
周老夫人深吸口气,拉着黛玉要再挑拣人选,孰料周瑜难得对这事开了口,“母亲不必急于一时。既是为珏妹妹的终身考虑,慢慢挑也不是坏事。”
周母当然知道这个理,奈何周珏年纪不小了,周母回呛他一句,“胡说!她不小了,回头耽误了,我看你做哥哥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周瑜并不恼,反正色道:“儿子今天听说一事,故而有此念。”
周母忙问:“什么事?”
“程老将军说,近来吴郡张、顾两家也在张罗女儿们的婚事,派人问过程老将军的意思。”周瑜端茶,将此事说得平淡,似全然不在意,也看不上这两家的做派,“这话倒不是说他们一定要与我们争……只是他们世家心思太多,我们不与他们争驰,牵牵绊绊的,回头正中他们下怀。”
周母听得进劝,答应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周瑜和黛玉回房,黛玉想到一层,叹道:“你别光想着替我们打算。你自己也要留神才是。”
周瑜不以为意,“我已推过几次邀约,想来还好。”
黛玉摇摇头,“未必,未必啊……”
紫鹃在旁听得发笑,“姑娘,姑爷哪里是任人摆布的性子。他不去对付人家,人家就该念佛了!”
“好啊!你还助他!”
周瑜笑而不语,看她俩拌嘴。
这话说过没两天,又逢上一个好日子。周瑜昼眠刚醒,黛玉从前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帖子,笑盈盈走过来,娇俏道:“我说什么来着?可是被我言中?”
周瑜慵懒坐起,黛玉坐到他榻边。周瑜伸手去拿,“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就要去接,黛玉偏生同他使坏起来,反手藏在身后,不让他夺去。周瑜起了胜负心,两人笑着闹到一处,及至周瑜拥她入怀,一双臂膀牢牢箍住她不放,两人呼吸间都分享彼此的气息。周瑜趁她不备,一把抢来,原来是张家下的请帖,邀他今日去府上赴宴,还请了多名文人谋士陪席。
黛玉撩起几缕松散下的鬓发,笑眼斜看过去,“怎么?将军可有妙计?”
周瑜把请帖撂下,懒懒道:“还有何妙计?子敬也在,我已推拒多次,这次再不去,委实不恭了。”
因而虽不甚情愿,还是梳洗更衣,骑马去张府赴约。
张府门前,一匹黑马很是眼熟,周瑜骑在马上过去,悠然在他身边停下,招呼:“子敬兄因何来迟啊?”
鲁肃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周瑜,执鞭指指他。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就知道是一样不情愿。门口张家管家迎上来,不便直言,二友笑笑,彼此明白,下马进府。
家主在厅前相迎,热切请周瑜入席,笑言:“客人俱已到齐,专等将军啦!”
说罢引周瑜和鲁肃进去,要请周瑜坐上首,周瑜连忙推辞。座中无有武将,皆是江淮一带有名的文人和吴侯幕府的谋士。
一巡酒过,宾主欢饮,兴致正浓。宾客大多相识,且不乏同窗好友、游学伴侣,今日汇聚一堂,数不尽有多少话要谈。更有人说到兴头,借着酒宴就大谈孔孟之道,评点《春秋》《论语》。
座中尤以彭城严畯严曼才最为博学通达,众人推他为尊,严畯自持,心中得意但不便过于骄矜,端酒敬沛郡薛综,慢吞吞问候:“近来听说敬文潜心作赋,改日兄还要向你讨教一二啊。”
薛综得严畯另眼相看,得意非常,直起身饮了此杯,忙恭敬答:“曼才兄客气。曼才兄面前,综岂敢妄称学问?又怎敢受‘讨教’二字。是综要向曼才先生请教《孝经》《诗》《书》……”
周瑜脸色挂着假笑,不想参与他们这通互相吹捧。鲁肃也有他敷衍的法子,不管旁人说什么,他只管憨笑,陪着喝酒捧场就行。周瑜枯坐无趣,酒喝得闷气,眼下能拿来当做乐子下酒的,看来看去,惟有身旁好友了。
他们文人那头为《春秋》经义辩得不可开交。周瑜朝鲁肃倾身,挑眉,低声笑问:“子敬兄好兴致啊。”
鲁肃品出他这话阴阳怪气,嘿嘿一笑,“公瑾也好兴致啊。”
周瑜还在琢磨着下面要拿什么话来逗他,鲁肃身旁,一个同样气质稳重,面相温厚纯善的年轻人前倾着身子,探头问:“周将军可有高见?”
周瑜连连推拒,“哦,没有,没有。”
鲁肃笑笑,抬手介绍:“公瑾,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荆州来的诸葛子瑜先生。”
诸葛瑾拱拱手,“将军,幸会。瑾是琅琊人,随伯父到的荆州。”
“哦……诸葛先生,幸会。”周瑜听鲁肃说起过诸葛瑾,为人纯厚,但很有见识,不同于一般的腐儒,敬酒,“荆州也是招贤纳士之地。子瑜先生因何来江东?”
诸葛瑾受宠若惊,饮尽一杯,“我兄弟观刘景升非善用人之主,因此我才来江东。”
言罢,又补道:“家中还有两个弟弟。二弟才华,不逊于瑾。”
周瑜若有所思,正要再问,张家家主许久不听周瑜说话,生怕冷落贵客,忙提议众人祈愿江东太平、吴侯安康,由周瑜领头,再痛饮一杯。周瑜只得应声道祝酒词。
“今日谢张先生盛情相邀,得与诸位同饮。愿江东太平,吴侯康健!”
“江东太平,吴侯康健——”宾主皆应。
家主见气氛正好,拍手唤府内豢养的歌姬舞女出来,奏乐起舞,以助酒兴。张家在江南已历六世,家资丰厚,沾染江南习气,府内倡优,多是在外精挑细选的妙龄少女,千娇百媚,各有风情。
乐伎拨弦,歌女动歌喉,舞姬翩然起舞,跳起昔年西子所创的《响屐舞》。足下木屐用铜铃装饰,跳起来铃声清脆悦耳,格外动人。
歌舞娱耳目,佳人动心腑,客人看得如痴如醉。鲁肃见状,偷偷对周瑜道:“这张先生,很会享乐啊……”
“哎,子敬兄,慎言啊……”周瑜凤眸熠熠,似有两分醉态,“这等美人计,子敬不会中招吧。若把持不住,往后可就得常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瑜:子敬小心一点哦~
鲁肃:管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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