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错了!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不光这些物件,这腰带就是不是咱们家的做工!”
紫鹃原也是病急乱投医,逮住腰带一通细瞧,指望瞧出些蹊跷来。这一看不要紧,还真要她破了局。欣喜若狂地捧着腰带,满屋子往人跟前送,嚷着:“这腰带上!这纹样!看!玉带钩的纹样就不对!”
周瑜和黛玉才吵过架,一时都愣住不说话。紫鹃捉住嫣鹂就要她细看,一定要嫣鹂点头认同才算。再急急送去周瑜和黛玉面前解释:“姑爷那条腰带很素净,和这条是差不多。但是唯独这玉带钩不对,咱们家那只刻的是螭龙,这只刻的分明是个兽头嘛!”
周瑜接过一看,点点头。紫鹃忙忙捧着腰带送去给床边坐起的黛玉看。黛玉打量一眼周瑜,眨眨泪眼,将信将疑就着紫鹃的手细细察看起腰带来,果然如紫鹃所言,花纹不同,不是家中物件。登时脸颊一热,酡红直染到耳后。黛玉低头不语,拾起帕子来掩住半面滚烫粉腮,不好意思地把头别过去。
自打他俩相识以来,还不曾有过这般错怪他、闹笑话的时候。黛玉暗自羞恼,纳罕自己如何这回这般沉不住气。都说得理不饶人,被他抓住这茬,以他的心机,等下不知道要被他怎么言语捉弄。她不是肯让人摆布的脾气,何况眼下认了输,不就是一辈子的把柄了。但论理,确是她先动的气……
黛玉几要开口说软话,周瑜接过紫鹃手里的腰带坐到她身边来。黛玉愈发有如坐针毡之感,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周瑜先说了话,却不是赌气耍性之言。
周瑜把腰带送到她眼下,竟有点自伤自怜的意味,笑道:“如此巧事,也是我命该如此了!”
黛玉失笑,心中那点枝枝节节、缠缠绕绕的小心思登时烟消云散,接过腰带来在手里抚摸两下,侧着脸,莞尔笑他:“无妄之灾,你就情愿吃了这哑巴亏了?”
这话本是她要退让一步,留个余地来让周瑜对她埋怨几句,她也甘心受了。周瑜觉出她话里的意思来,摇摇头,伸手过去同她一道拿着腰带,作沉思状,笑叹:“既然夫人有令,瑜就去讨个说法。”
说着,拉起黛玉扶她去妆台前坐下,挑出一支卷云玉簪来与她插上。黛玉本做好准备等他酸脸排揎几句,但周瑜却无有气话对她,凤眸中眸光闪烁不定,微微眯起,活像只算计人的狐狸,反问:“夫人可有妙计?”
黛玉却不解他这话,周瑜朗声大笑,狡黠道:“之后你就明白了。”
黛玉猜不透他卖的关子,但见他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模样,自己跟着开怀。转头望向菱花镜中自己的身影,渐渐又陷入另一桩心事中,笑容隐隐黯淡。
窗外阴雨绵绵,风拂残荷,鱼儿藏进荷叶下,被雨点激起的水面涟漪隐去踪迹……
午后雨势转小,冷风却砭人肌骨,显出深秋的飕飕寒意来。周府门口,有一人不期而至。
枯叶经风一吹,摇摇落在油纸伞上。鲁肃被小丫鬟茜鹛引入厅中,收起伞交给茜鹛,迈步进厅。
周瑜相迎,邀他坐下:“子敬来啦!快坐!”
紫鹃上茶过来,鲁肃尝了一口,笑言:“嗯……好浓啊!”
周瑜微楞,瞥一眼自己的茶盏,立刻领会,对鲁肃道:“那是紫鹃特意为你准备的。”
“姑爷的酒不是早醒了吗?想喝吩咐一句,我这就去沏。”紫鹃嘴上不饶人。
鲁肃偷笑着喝着茶,放心任紫鹃替他出气。待茶喝了大半盏,才舍得放下,道明来意:“公瑾,我有事找你。”
周瑜别有意味地笑问:“公事?”
鲁肃一听他这口气,就知道被他料到,指指他,轻笑着摇头,“私事。昨晚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周瑜开怀而笑,拦住鲁肃,“子敬稍坐,待我取一物过来。”
周瑜大步流星进了内室,转眼托着一只托盘出来,上头是条腰带。鲁肃了然,笑从袖中摸出一条巾帕,三下揭开,包的也是条极相似的腰带。
“午时薛综薛敬文来我家中,问我是否错拿了他的腰带。我说不曾,他倒吓住。”鲁肃想起薛综的反应还要发笑,指指帕子包的腰带,“他支支吾吾不敢来见你。只好托我做个中间人,过来还你这个。”
周瑜过去拿起来仔细查验,确如紫鹃所说,鲁肃带来的这条腰带,玉带钩上刻的是螭龙,带子的做工和薛综那条也有细微出入,确实是他那条,腰带下系着的玉玦也在。然而偏又横生枝节,玉玦旁莫名其妙多出一只绣金香囊来。周瑜皱眉思忖,微微有些烦躁,引得鲁肃问:“可是少了什么?”
周瑜冷笑,哪是少了什么,是多了。经过早上那场,绝不愿说出来再惹黛玉不快。周瑜苦思,左右瞧这香囊都眼熟,一不留神瞥到薛综那条腰带上挂的一大串物件,上去拿起香囊,两下比对,恍然大悟。这两只香囊虽做工不同,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式样、用料皆是一样。
周瑜冷笑,把两只香囊送去给鲁肃瞧,鲁肃翻看几下,也看出眉目,小声道:“这不是……昨夜张府舞姬腰上……”
周瑜点头。鲁肃霎时露出看戏的微笑来,把玩薛综那条装饰得花哨的腰带,调侃:“不想文绉绉的薛敬文,还有此风月事……”
又觉不对,指着周瑜腰带上那只香囊,愕然问:“这……昨日你可是一直同我一起……什么时候……”
“想是后来醉了,不慎被人钻了空子,做了这手脚。”周瑜拾起自己那条腰带,坐回去,不悦地扔到一旁,讽笑,“真不枉张先生一番工夫!”
鲁肃哑然失笑,将此事看个明白。昨晚宴席上,他们就看出张家暗藏的手段。歌姬舞女皆是受过训练的架势,熟练地用美色为张家拉拢起客人来。这些被世家豢养的优伶多半也无甚大用,不得自主,纯粹奉命行事。要是哪个客人中了美人计,张家家主想必会大方送上姑娘。客人得家主割爱惠赠,生受美人恩,不管之前和张家是否有交情,往后都得念这情、勤来往了。
再有像周瑜这般不为所动的,可偷偷趁他醉酒,拴些女孩们的贴身物加以暗示。就是对方还是不解用意,当真来退还,家主也能择机假装不信,硬说是家伎有情,再盛情送上美人。假如不是十分反感的,大多也就笑纳了。
鲁肃玩笑:“独公瑾有这运气,你还不肯要。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懒得来使美人计。”
周瑜挑眉,不急于反驳他,眼神往鲁肃边上一瞟,满是幸灾乐祸。鲁肃这才想起紫鹃在旁,刹那掩嘴噤声,悔之已晚。紫鹃瞪他一眼,上来没好气地把茶盏收走。
“唉……我来替人行好事,倒落不到好……”鲁肃苦笑,发问,“此事如何了结?不如我好人做到底,再帮你把那腰带还给薛敬文去。”
“哎!子敬,不急。”周瑜抬手阻止,已有主意。
隔日,薛综见鲁肃家无有消息传来,以为鲁肃还了腰带便罢。这事就此完结,他颇松了口气。舍了与舞女灵姬的定情物固然可惜,也胜过为这尴尬事与周公瑾打交道。倘若传扬开去,有损他读书人的清誉和体面。灵姬那头,待来日有机会再好言哄过去就罢。
薛综步入吴侯幕府馆舍,正要处理公务。却是事与愿违,廊下脚步声伴说笑声走近,他执笔抬头看去,手上一抖。只见周瑜、鲁肃、诸葛瑾、虞翻、步骘五人结伴走来,周瑜在门口驻足,一手背在身后,朗声问候:“薛先生也在。”
薛综干笑起身,刚想迎过去,却发现自己慌了神,蘸墨的笔还捏在手里,尴尬笑笑,转身搁回去。趁着转身的空当,紧皱起眼,苦了苦脸。继而回身笑对,拱手相迎:“将军客气,客气。”
心里有鬼,往下就不知该说什么。周瑜眼角露笑意,和鲁肃一唱一和,又有诸葛瑾、虞翻、步骘三个毫不知情的外人克住薛综,可谓天时地利。
周瑜意味深长说:“昨日张府一别,未来得及好好与先生叙话。今日正好。”
“就是。”鲁肃接话,故作玩笑,“怎么说我们和薛先生也是同榻而眠的交情了。敬文兄匆匆离去,不及交谈,让我们好生失落啊!”
周瑜垂眸扫了鲁肃一眼,暗笑鲁子敬也学坏了。鲁肃有周瑜在旁,发挥得格外出色。诸葛瑾、虞翻、步骘听这话新鲜,不禁笑问薛综:“敬文还有这等巧遇,怎么不同我们说啊?”
几人进屋坐下,薛综内心焦躁,笑影凝固,端起架子想强行混过这话,“不过是酒醉糊涂,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哎?如何不值一提呢?薛先生还有东西落在瑜处,瑜还要还你呢!”周瑜笑问。
薛综面上愈发挂不住,又怕周瑜无所顾忌抖落出来,虽不是大事,也叫他难堪。又不想曲意讨好,被周瑜言语压制,有损他体面。反而赌气摆架子,侧过身背过手去,强作正色道:“寻常物件,不劳将军了。将军不嫌弃,留下也可。”
周瑜不恼,和鲁肃交换一个眼神,寻了别话暂且搁下此事。几人喝茶说话,清谈时事,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鲁肃、诸葛瑾、虞翻、步骘皆各自有事,暂时抽身处理。单独留下周瑜和薛综。
周瑜不疾不徐,从袖中取出薛综的腰带,连着上面一大串物件。不见初时谈及此事的笑容,微露咄咄逼人的气势,把腰带放在桌案上,拨弄一下香囊、佩玉,“此物颇费佳人心血,瑜不好独占。先生,还是收回吧。”
薛综闻言窘迫,脸上热辣辣的,知道私事被周瑜撞破,避开视线,梗着脖子压低声音道:“我与灵姬两情相悦。奈何碍于……张先生颜面,夺人家伎,恐他不允,这才……”
“还请将军不要声张……”
周瑜听他这话还往张家家主身上推卸,无非是私通优伶,爱惜面子又无显赫的权势地位,羞于对张家要人罢了。周瑜微笑,此事正中他下怀,出主意道:“既如此,瑜有一计,可为先生成全好事,未知先生肯否?”
薛综一惊,登时犹豫不决,终究还是禁不住美人诱惑,抬眼对上周瑜视线,道:“望将军赐教。”
这日雨霁天青,园中晚菊凝露,张家家主亲自出来剪花,就听下人来报:“周将军请见。”
“哦?”家主闻言惊喜,提着盛花竹篮,忙道,“快请。”
贵客登门,闲情更盛,家主悠哉哼着小曲,大摇大摆提着竹篮进厅,将精心装饰的篮子摆在桌案上。转身见下人引周瑜进来,很是自得:“将军光临,老朽忙于修园供花,有失远迎。”
周瑜过去赏起花篮,夸赞:“对菊清玩,先生好雅兴啊!”
“哪里,哪里。将军要是喜欢,我命下人去挑好的剪来。”家主得意非常,虽诧异周瑜如何热切起来,转念一想,莫非是与舞姬有关,也就不再生疑。
周瑜谢过家主,两人坐下。周瑜并不与他多周旋,“瑜今日前来,非为公事。却是为了一桩美事,要请先生成全。”
“哦?哈哈哈哈哈……”家主捋须大笑,看周瑜取出一腰带,上头挂着眼熟的香囊、佩玉,“老朽虽将知天命,嗯……却也不是古板人,平生最好成人之美!”
“来人。”家主看周瑜含笑不答,当他是羞于说出那姑娘姓名,坏笑望望周瑜,叫来侍女,“将军以为这就能难倒老夫?你们,把这些东西拿去园中,要歌姬舞女出来辨认是谁的物件,再带过来。”
周瑜仍笑而不语,专等侍女去后带着两个舞女过来。一个是当晚侍候周瑜饮酒的舞女,拿着周瑜腰带上的香囊。一个面生,未曾留意过,想来是与薛综定情的灵姬,手里是薛综腰带上的玉佩和香囊、香坠子。二女拿着各自的物件,跪在帘后,听家主安排。
周瑜来时已动过手脚,把自己腰带上的香囊挂到薛综腰带上,一并算了。这话他事先也对薛综知会过,薛综虽感意外,不过白赚一个佳人,何乐不为,爽快答应。家主本以为只有一个,见灵姬过来,顿感讶异,不过并不在意这些小事,调笑:“哟!将军这是……哈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不怪将军美名在外啊!”
家主笑过,端起腔调,“她们既蒙将军厚爱,老朽不得不割爱了。就将此二女赠与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对待她们啊……不枉老朽十数年教养她们。”
侍酒舞女欢喜而笑,迫不及待要谢过家主。灵姬却深埋着头,忍住泪水。周瑜见时机已到,话说得差不多,拱手道:“那瑜就替敬文兄谢过张先生了。”
家主听出不对,笑容顿失,圆睁着眼望过去,难以置信地笑问:“敬文?薛综薛敬文?”
“是啊!”周瑜语调轻快,神采奕奕,舒袖指着腰带解释,“当晚府上宴客,薛先生酒醉,误入我房中。晨起时又穿错了瑜的腰带。瑜要归还他腰带,他无故羞恼,闭门不见。瑜这才想来请家主从中帮忙,为我归还。不想倒引出薛兄这等风月事,难怪他不肯见我!不过张先生既慷慨赠女,瑜就先为薛兄道谢了。”
家主还未全反应过来,多捋了几把胡须,眼神游移不定,似有怒气,不好发作。灵姬得了周瑜这话,峰回路转,喜极而泣,一时激动,俯身叩头,“谢主人。”
家主横眉侧目,微眯起眼,眸光发冷,眼底抽搐,想骂句“好不要脸的贱人”,顾虑周瑜在前,未作声。侍酒舞女怔住,跟着气恼,想不通自己的香囊如何到了薛综腰带上。那晚她明明趁周瑜醉酒,拴在了周瑜腰间。如今累得她也要受家主眼刀、配给什么薛综,不禁银牙暗咬。
张家家主惯使小计,明白过来周瑜反将死了他。心中气恼,但碍于情面,且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区区两个玩物,送了便送了,无非便宜了薛综。好在薛综也是本地名士,这买卖不亏。
家主挥手退去二女,冷笑,刺讽:“将军苦心,老朽不及啊。”
“哈哈哈哈哈……”周瑜占尽上风,朗笑以对,“家主客气。论苦心,瑜不敢在先生面前夸耀。”
家主知道招数被他识破,拿住短处,冷哼着不说话。周瑜起身欲告辞,转身说来:“先生德隆望尊,江南人皆敬仰。主公也敬先生。先生威望,无人可夺。望先生自爱,此等苦心,还是少费为妙。”
家主无法,终是他理亏,不便发作,“将军之意,老朽明了。”
“多有得罪。”周瑜正要离开,逢上侍女领命剪花回来,顺手接过花篮,打量几眼,“拙荆喜爱花草。这花篮,瑜就谢过先生美意了。打搅了,告辞。”
几句话说得张家家主发窘。待周瑜走后,家主叫来下人,低喝:“备车,把那两个败事有余的丫头送去薛综先生府上!”
帘卷黄昏,归鸿衔怨。周瑜走在回院的画廊下,收拾完毕一桩麻烦事。想起这几日无事,入冬后恐不得闲,不如带家眷出去游玩一番。还未想好去处,院中水亭边,忽得传来一声幽叹,“蓼蓼者莪,匪莪伊蒿。”【1】
周瑜循声望去,院中水池边,黛玉临水倚竹,衣裙飘飘,有湘妃之态。她低头看着水边生的莪蒿,发此感慨。周瑜听这诗耳熟,黛玉并未念下去。但他顺着一想,恍然记起当中一句。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2】
霎时心间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用着急哈~瑜黛的感情、心境都要细细推进的。
【1】【2】出自《诗经·小雅·蓼莪》,是一首哀叹双亲亡故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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