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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为了防止手下的士兵大规模的溃逃,姚之远亲自带队巡视。
可是当他下令亲兵营整队的时候,发现亲兵营居然也少了几个人。
姚之远本想发火,可是看到亲兵们都在看着他,那一双双眼睛里,似乎都有很复杂的意味,姚之远又忍了下来。
按照军律来说,逃兵不容赦免,可是在这样一个幻境下,姚之远又没办法真的把怒火发泄在留下的亲兵身上。
因为走了的人而朝着留下的人发怒,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事。
“跟我去巡视吧。”
姚之远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迈步前行。
他也是临兵多年的人,有着不败的战纪,在蜀州军中是不少人心中的敬仰。
他和其他大部分将军们都不一样,因为他是寒苦出身,靠自己本事一步一步打拼到了这个地步。
而所有的士兵们,都和他是一样的人。
在蜀州军中,那些士兵们看到他,想到他,就觉得自己从军是有前途的。
姚之远也知道,在这支队伍里,士兵们对他都很敬仰,也都很服从。
然而不畏惧战争的士兵们,却在这一刻畏惧了鬼神之力。
也许,这不仅仅是姚之远的队伍在战前没有想到的事,也是李叱都没有想到的事。
当年大楚太祖开国皇帝,和另一位枭雄争夺天下。
一个已经彻底占据江南,一个雄踞北方,两方势力不相上下。
可是另一方也是从南往北打过去的队伍,老兵多数都是江南人。
决战之际,原本楚国太祖皇帝就已经占据优势,将他的对手残余兵力合围。
又在当夜,让手下人一遍一遍的唱起江南民谣,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些家乡的歌儿,瓦解了那些勇士最后的斗志。
那天夜里,太祖皇帝唯一的对手,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人趁夜逃走,却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想起来这件事,姚之远心里就无比的压抑。
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战场上的胜负,有些时候不仅仅是取决于正面交手。
可是他没有准备好,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巡视到前山的时候,后山的队伍在溃散,有一个人跑了,就有更多的人追上去。
他巡视到后山的时候,前山的士兵也开始逃走,队伍散乱的格外严重。
当天亮的时候,一夜没有睡的姚之远站在秀山的最高处往下看,脸色凄然。
他一夜没睡,也杀了一些人,可杀人并不能阻止什么。
“将军”
一名校尉走到姚之远身边,语气很沉重的说道“刚刚清点过,超过超过半数的人下山去了。”
“不过”
这校尉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没有多少人是去投敌的。”
姚之远苦笑。
又有什么区别呢?
剩下的队伍还有四五千人左右,逃走的人其实不止半数,而是有三分之二那么多。
就在这时候,山下响起了宁军的号角声,姚之远举起千里眼,看到了宁军的队伍正在朝着山下压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宁军队伍往两边分开,一队骑兵从其中传过来。
看那面大大的旗帜,姚之远知道是宁王李叱亲自到了山下。
不多时,他看到那个身穿黑色道袍的人,又一次朝着山上走来。
在这一刻,姚之远的怒意终于压不住了,他伸手将长刀抽出来,大步朝着那道人迎过去。
距离蜀州军第一道防线大概几十丈距离,那个黑袍道人再次停下来。
姚之远抓着长刀,从壕沟里直接越出去,脚步越来越快,杀意越来越重。
“姚将军,你以为你手下的士兵们,是害怕神鬼之力吗?是害怕天意神罚吗?是害怕那些野兽毒虫吗?!”
因为连续三问,姚之远疾冲的脚步随即停了下来。
黑袍道人看着姚之远,那双铁面后边的眼睛,仿佛洞穿了姚之远的心一样。
“如果你真的以为,你手下的士兵们是害怕这些才逃走的,那么你也真的不配做他们的将军。”
姚之远听到这句话后怒道“你们装神弄鬼罢了,吓不住我,也吓不住留在这里的人!”
黑袍道人像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明白啊。”
他看着姚之远说道“你的士兵们,害怕的并不是装神弄鬼,他们害怕的是打仗。”
姚之远的脸色骤然一变。
黑袍道人说道“你是将军,你也许渴望打仗来证明自己,可是你的士兵们会和你一样的想法吗?用他们的死,来证明你很强?”
姚之远下意识的说道“守护家园,是军人的天职!”
黑袍道人抬起手把长袍上连着的帽子往后摘下,然后又把脸上的铁面摘掉了。
在这一刻,姚之远看清楚了那张脸。
“我是李叱。”
李叱这四个字一出口,把姚之远确实吓了一跳,以至于姚之远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李叱道“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中原再也没有战乱,让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你现在所说的军人天职是守护家园,我比你懂。”
“当黑武人南下的时候,是我带着人在北疆死守,你现在要守护的家园,我替你守护过了。”
李叱看向姚之远的眼睛“你如实回答我,裴旗可以让中原再无战事吗?裴旗可以让中原傲立当世吗?”
“如果你认为裴旗可以做到,而你是在守护着裴旗的这种志向,那么可以做好决战的准备了。”
“如果你觉得裴旗做不到,那么就请你安安静静的想一想,你现在打的这一仗,阻止的又是什么。”
李叱道“我再多给你半天的时间思考,正午之后,若你山顶撤下战旗,我会下令打开合围放你们离开,如果正午之后你们的战旗还在,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在秀山上为你和你手下的兄弟们,在这秀山造一片土坟。”
说完这句话后,李叱转身回去。
姚之远站在那好久都没有动,其实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没有去想。
然而这种乱糟糟的,正是他的动摇。
茫然的甚至是有些麻木的走回到队伍里,姚之远的动作都显得有些机械。
他脑海里来来回回的重复着一句话明天这秀山上,会满是土坟。
第一次,姚之远产生了一种要不要问一问士兵们,这一仗他们想打不想打的冲动。
可是他深知,作为领兵的将军,当他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已是背叛。
“将军?”
手下人轻轻叫了他一声。
姚之远回过神来,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士兵们都在看着他。
“如果如果你们有的选,你们愿意留下来跟我打这一仗,还是离开?”
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结果是没有人回答。
而这,恰恰就是答案。
如果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留下来死战的话,他们会大声的告诉姚之远。
正因为他们不
愿意,但他们又不敢说,所以才会选择沉默。
姚之远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在高坡上坐下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显得那么疲惫。
就好像刚刚听宁王李叱说那一番话,就耗尽了他的力气。
“走吧。”
姚之远忽然大声喊了一句。
“不愿意留下来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们下山的时候不会被宁军阻拦,宁王会放你们离开。”
他说完这句话后,四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安静,安静的让人觉得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年轻的士兵把手里的长刀放在地上,然后跪下来朝着姚之远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将军,对不起。”
磕完头之后,这士兵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他们接二连三的放下兵器,学着第一个士兵的样子给姚之远磕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刻姚之远相信了李叱的话士兵们不是害怕什么神仙鬼怪,不是害怕什么狗扯的天道。
他们只是不想打仗。
大楚已经乱了十几二年,打累了,也打怕了。
士兵们很快就下山去了,犹豫不决的时间,远远的要长于他们下山的时间。
一旦做出决定后,行动的速度就会变得很快。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也许快到了宁王李叱给出的期限,距离正午已经很近很近了。
姚之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留在他身边的,都是他亲兵营的人。
有的人选择了离开,有的人选择了忠诚。
可是都加起来,也只剩下几百个人了,凭他们怎么可能挡得住数十万宁军?
这里,这座山,姚之远刚刚登上山顶的时候曾经在心中发誓,他要在这让宁军付出惨烈的代价。
然而代价就是他手下的一万多人没有阵亡者,只有放弃的人。
“你们不怕死吗?”
姚之远问。
亲兵们看着他,一双双眼睛里,是对这种情分的坚定的守护。
“将军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进亲兵营的第一天我们就都发过誓,和将军共存亡。”
听到这些话,姚之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
姚之远缓了一口气后说道“你们都是我最在乎的人,我连其他人都可以放走,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们陪我一起死?”
他回头看了一眼山顶上飘扬着的那面战旗,那还是楚国府兵的战旗。
“楚国都没了”
姚之远走上高处,亲手把那面战旗放了下来,然后叠好,放在一边。
他后退两步,朝着天下已经为数不多的楚军战旗行了一个军礼。
“你们下山去吧,各自回家,以后就不要当兵了,回到家里之后,好好的做个可以撑起来家的男人,要做一个好儿子,也做好一位好父亲。”
姚之远朝着士兵们抱拳,他的亲兵们也向他行军礼。
“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是军人了。”
姚之远把铁盔摘下来,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不知道家人是否还都安好健在,不知道他回去之后,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记得以前还是士兵的时候,还经常写信回家,可是做了将军后,只有偶尔会念及家里。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然后朝着山下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