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左武卫的精锐府兵在黑暗中朝着罗将军营地悄悄靠近,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无数孤魂野鬼。
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支军队在战绩上能和左武卫相提并论。
楚国的敌人中没有,包括黑武,楚军中也找不出第二支。
以唐匹敌之自信,也不可能说他现在练出来的队伍,就强于左武卫。
近三十年来,从武亲王掌管这支军队开始,这支军队就代表着中原的最高战力。
左武卫,每一个士兵的身上都烙印着至高的荣誉。
一支军队所能获得的所有战绩,所有胜利,他们全都获得过。
他们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他们的战力,还在于他们超乎常人的信念。
信念是一种表述不清楚的东西,无法具象。
可是一支有信念的队伍和一支没有信念的队伍,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左武卫的士兵们,他们的那种骄傲感,目前依然无人可及。
而为了胜利,他们能够付出一切。
黑暗中向前行进的队伍,每个人都没有穿鞋,用布把脚包住。
哪怕是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东西,他们都没有带,沉默中前行。
包括铁甲。
所有有资格身穿铁甲的将军们,都把铁甲留在了大营里。
他们与士兵们一样,身穿单衣,布包双脚。
所有人的长刀同样没有带刀鞘,避免碰撞出声,又为了不反射月光,所有的刀都用布蒙住。
他们踩着荒原向前,多少人被刺破了脚掌,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尤其是负责突袭任务的这支队伍,他们几乎去掉了所有的负重。
没有皮甲,没有战靴,没有盾牌,甚至没有带连弩和弓箭。
他们每个人唯一的武器,就是他们的大楚制式横刀。
一支大概数十人的罗家军巡逻队伍经过,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
这样的夜晚他们已经熬过了好多个,每一个都似乎一模一样。
他们闲聊着往前走,没有注意到在距离他们只有几十几丈之外的地上,趴着无数的左武卫精锐。
等巡逻的队伍经过之后,左武卫的士兵们继续匍匐前行。
站在营寨的木墙上,哨兵往远处看了一眼,大营外边的平原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哨兵叹了口气,想着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左武卫!”
就在这一刻,距离木墙十几丈外有人高呼了一声。
“杀!”
“杀!”
“杀!”
从地上爬起来的左武卫精锐,发力往前狂奔。
这个距离,木墙上那些或是睡着了的,或是在发呆愣神的,或是在闲聊着的罗家军士兵们,连箭都来不及发。
一群左武卫士兵冲到营门前,用他们的长刀疯狂的劈砍着,火星四溅。
绑在营门上的锁链,硬生生被他们砍开,营门被推翻。
数千人先锋军,犹如虎豹一样冲进关飞成的营地。
如武亲王推测的一样,关飞成的先锋军是受创最重的队伍,五万人,如今只剩下不足一万一千。
也正是因为这支队伍损失太重,所以罗境才把他们安排在最北边戍卫。
从渡江之战开始,关飞成的队伍就一直冲锋在前,他们的厮杀次数,比任何一支同袍队伍都要多。
所以正因为如此,这队伍最为疲惫,也最为厌战。
打够了,打烦了,没有几个人还想上战场。
“将军!”
亲兵们冲进大帐
,把熟睡中的关飞成喊醒“将军快起来,楚军已经攻入大营!”
“什么!”
关飞成猛的坐起来,起来的太急,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子昏天暗地。
又或许这嗡的一声,是因为楚军已经攻入大营这句话。
“这怎么可能?!”
关飞成大步往外走,忘记了自己没穿好衣服,也没有穿着鞋子。
“楚军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到了大营外边,已经杀进来了,快到中军。”
“吹角,快吹角迎战!”
关飞成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跑,等跑到门外才看到,大营远处已经火起。
一个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罗家军士兵哭嚎着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
他吓坏了,真的吓坏了,那种害怕到了极点的哭嚎是扭曲的,是颤抖的,让人听了都会跟着心里发毛。
“别杀我啊!”
他朝着身后追着的楚军喊,哭腔中的乞求和绝望,没有让身后的人有一丝动容。
“你们别杀我啊!不能杀我,我不想死!”
这凄厉的嚎叫声中,一名楚军士兵从背后大步追上,飞起一脚踹中年轻人的后背。
年轻人扑倒在地,楚军士兵扑上去压着他。
年轻人拼尽全力的翻身,把人从背后翻了下去。
可是他还没爬起来继续跑就再次被拽倒,楚军士兵拉着他的衣服。
年轻人奋力的拉扯,感觉肚子上凉了一下,那楚军士兵一刀戳进他肚子里。
年轻人愣了那一下的时候,楚军士兵已经再次把他压在身下。
这时候年轻人才反应过来,不停的摇头,不停的求饶,双手托着楚军士兵的手臂。
他是手往上推着楚军的胳膊,肉与肉摩擦的声音,就像是泡了水的绳索搅在一起的声音一样。
汗水滴落在年轻人的脸上,和他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
“不行我求求你了,别杀我不行,别”
两个人都拼尽了全力,那种摩擦的声音,就变得像是绳索搅在一起发力而绳索马上就要断了一样。
刀锋压在了年轻人的脖子上,他还在哀求。
噗的一声,刀子切进脖子里。
年轻人不再哀求,嘴巴张开着,一下一下的张开,想吸气,可是脖子的伤口里,血一下一下的冒泡。
片刻后,楚军士兵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好像在看着天空,可是眼睛里只有恐惧,他死了,没把恐惧带走。
“报!”
有士兵跑到关飞成面前急切的喊道“楚军已经到中军外,将军快走!”
“走?!”
刚刚披上衣服的关飞成眼睛都红了。
“我此时若走了,大营被毁,楚军就能冲击两侧营地,跟我杀回去。”
他抓了一把长刀,带着亲兵们往前疾冲。
在另外一侧,才十六岁的少年将军高真听到喊声就醒了,带着他的亲兵已经杀了一个来回。
可是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挡不住犹如洪流一般的楚军。
“高将军!”
有人朝着高真喊“左前方有被围困的队伍。”
“杀过去!”
高真用长枪一指,催马向前。
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杀进楚军队伍里,见前方有被围困的数百安阳军士兵。
杀穿楚军之后,高真把这几百人救出来,又带着这些人继续冲杀。
“高将军!”
从前边逃出来的士兵们大声喊着“关将军被困在前边了,我们冲不进去!”
高真一催马“我去!”
于是带着队伍再次冲进楚军人群之中。
从子时后,杀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高真在战场上已经杀了几个来回,救出来有千余人。
等一个多时辰后,才找到被围困的关飞成。
他带着队伍杀进去,关飞成却已经快不行了,身边只有几十个人,被逼到了一处墙角。
高真杀穿围困,从马背上跳下来,扶着奄奄一息的关飞成“关将军,我带你杀出去。”
“高真!”
关飞成看到高真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一下。
他血糊糊的手抓着高真的胳膊“快去,快去告知少将军,快去啊。”
在临死之前,他似乎已经忘了罗境被封为冀王的事,只记得罗境是他的少将军。
“我先带你杀出去。”
高真把关飞成扶起来,关飞成身上却连一丝力气都没了。
他受伤太重,肚子破了一个洞,高真把他扶起来的时候,肠子就挂在那。
一起身,肠子垂下来,黏糊糊。
“快走吧,你快走吧”
关飞成摇了摇头“替我替我跟少将军告罪,就说关飞成没能守住大营,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老将军。”
说完这句话,关飞成的头往下一垂,就此毙命。
“啊!”
高真嘶吼了一声。
关飞成把他从罗境手里要来,对他极好,犹如兄长一样,他对关飞成,也看做是自己的兄长一样。
此时见关飞成身死,高真的表情满是悲愤。
“我会带你杀出去的,不会让敌人羞辱你的尸身。”
他蹲下来,把关飞成的肠子塞回肚子里,撕开衣服把伤口勒住。
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关飞成绑在自己后背上。
背着一具尸体,高真再次跨上战马“跟我杀出去!”
这少年将军带着手下人,迎着敌人冲了过去。
又半个时辰之后,夜色中,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火光,高真已经分辨不出来方向。
他带着的队伍,也从一开始的千余人,杀到只剩下三四百人。
楚军从南边源源不断的杀过来,他带着这些人要想去汇合罗境,难如登天。
几次尝试之后,都失败而归。
再回头看看他背着的尸体,高真一声咆哮。
少年将军下令转头往北走,带着几百人撤出战团。
到了天亮之后,他们在一片不大的林子里停下来,高真把关飞成的尸体放下来。
“关大哥,我只能把你葬在这,没办法带你去见冀王了,把你埋在此地,最起码敌人不能侮辱你的尸体,我还要回去救冀王。”
他亲自动手,在林子里挖了个土坑,将关飞成掩埋。
“你们无需跟我,我一个人回去。”
高真看向手下人,那一张张疲惫至极也狼狈至极的面容。
“冀王待我有大恩,我要回去报恩,你们武艺不如我,回去也是枉送性命,现在一路向北,回安阳城求援,若有援兵来,这一战还可挽回,不至于全盘皆输。”
手下人劝他,他只是摇头。
“听我的军令,尽快赶回安阳,千万不要说冀王被围困,只可说决战之际,兵力不足,若你们说冀王被困,那些人未必会来。”
高真大声道“有没有援军,我托付给你们了,除此之外还要托付给你们一件事,若你们回来后知我已死,劳烦往我家中告知。”
说完一抱拳。
然后拨转战马,朝着南边冲了出去。
清晨的阳光下,那少年将军的身影如此修长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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