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遣了胡媒婆来问名的时候,阿奇正坐在黄家的堂屋里吃着黄大姐做的白面馒头,就着酱猪头肉,黄老爹还开了周家送来纳彩的白酒,道:“这酒还是你们周家那个侍郎家送来的,我和你婶子的病也好全乎了,回头就去跟他们把这事掰扯清楚。这酒啊,你多喝点,不赖。”黄大哥还不停地给他夹菜,黄老二也不时给他满酒,一家子待他如救命恩人一般。
阿奇妙手回春,来的当天黄大婶的烧就退了。黄大姐忙里忙外侍候一家子,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也苍白起来,看上去倒是没有从前那样乡味十足了。不管怎么样,阿奇是越看黄大姐越顺眼,求亲的事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暗暗打听纳彩都要送什么礼,又想着要不要请叔公帮着去找周侍郎家把黄大姐的婚事撇清了,不然这样不上不下的算怎么回事。他到底跟周侍郎家隔远了,打听不出来好好的周夫人怎么会同意这样一门亲事。他自己中意了黄大姐,倒有些相信黄大婶说的是周四郎瞧上了黄大姐,非要娶进家门的话来。只心里盼着周侍郎不同意,这门亲事不成,自己才好托媒。
谁知道就在他跟黄家一家子已经亲热得跟一家人的当口,胡媒婆又上门了,这一次是来问名。
胡媒婆自己久等不到周家上门说问名的事情,心里也打鼓。她时常做媒的人家家境好一点的也就是范家黄家这样的,心说这不是富贵人家的规矩吧。她去打听,说是周侍郎不同意,想着这到手的媒钱飞了,甚是郁闷。好在她替黄大姐寻得一门高亲的传言一出,倒是忙碌起来,有个漂亮女儿的人家都来找她,希望也攀一门贵亲,此乃题外话姑且不提。
可谁想到这时候杜嬷嬷再次上门,出手就是一两银子:“哎呀,可怎么说的,我们夫人和四爷感了时疫,一时病得起不来身,又要把事情跟老爷说清楚,一来二去倒耽搁了些日子。”
胡媒婆接了银子,大喜过望:“谁说不是呢,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会儿冷一会热,可不是一不小心就病了。”
胡媒婆到底没忍住打听:“我倒听了几句传言说是你们家老爷来了,不同意。我这心里那个堵哦……要是连说两门亲都黄了,只怕黄家人要打上门来。”
杜嬷嬷笑道:“可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既然纳了彩,哪有不娶的道理!”
胡媒婆忙作势打了自己几个嘴巴,欢天喜地地带着杜嬷嬷,一堆礼品去了黄家。
黄家一看胡媒婆带进门的礼品就傻眼了。除了一对鸡,两条鱼,两头猪之外,居然有一对活的大雁。
阿奇见了一颗心“吧嗒”直往下沉。黄老爹也不是傻子,阿奇自进了家门除了看病,那双眼睛就跟着女儿跑了,他心里对阿奇是十二分地满意。夜里跟黄大婶在被窝里没少嘀咕这事儿,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来。谁知道话音未落,胡媒婆就上了门呢。之前已经答应了的,再没有忽然就反悔的道理。到底还是高兴的,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会子才体会出来其中的得意之处。
黄老二不用说,自然是巴不得黄大姐嫁进高门的。黄老大只想妹妹好,见周家连活雁都弄了来,可见没有因为自家门户而瞧不起黄大姐,心里也是高兴的。
阿奇见这一家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心里难过,悄悄出了门,去找黄大姐。走到黄大姐门前,却是住了脚。跟黄大姐说什么呢?黄大姐能说什么呢?自己若是半年前回去就托人来说亲,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虽然时日甚短,但阿奇却觉得自己对黄家人也是了解的。周家不主动退亲,黄家是不会毁约的。他咬了咬牙,这问名之后若是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也是要作罢的,以其让黄大姐为难,不如自己回去找叔公想法子。主意打定,阿奇就敲开了黄大姐的屋门。
黄大姐正在屋里缝衣裳,见他进来,把衣裳往身后一藏,笑道:“可吃好了?那酒什么味儿?你可别喝多了。”阿奇眼中隐隐浮出泪光来,强笑道:“我叔公一人在家,我放心不下,来跟你辞行的。”
黄大姐有吃惊,不舍道:“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去跟娘说一声,准备些礼物给你叔公。还要让二哥准备车……。”
阿奇道:“不用了。我还找老张家送我回去就是了。也不贵。你大哥二哥还有你娘怕是不得空。”
黄大姐刚才做衣裳入了神,并没有听见家里来了人。这会子一说话倒是听见了动静,问:“我家来什么人了?”
阿奇摇了摇头,不肯说是媒婆来了。只道:“我回去也找不到合适的梳子,不如你把那把梳子送我,我也随身带着,倒是方便。”
黄大姐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摸出来,递给他:“下回我让大哥见了货郎多买几把,托人给你捎过去。”
黄家一家人听说阿奇要走,都拦着,只有黄大婶见阿奇脸色不好,心中也是觉得万分可惜,怎么就不早一点来呢。到底回屋去取了钱,又到厨下包了一堆馒头饼子。黄大哥非要送,阿奇拦不住只得随他,阿奇都要出门了,黄大姐才追了来,递了个包袱给他:“实在没有时间,娘让我给你裁的,胡乱做的,你别见笑。”
阿奇捧了包袱,心里酸楚,强忍着上车走了。
这一边,杜嬷嬷瞧着,心中暗暗盘算不提。
胡媒婆带了草帖子,这一回全是按照礼书上的,一丝不苟,跟范家那会截然不同。这帖子上已经填好了周四郎的出生年月日时辰。到了黄家,又在这一寸宽八寸长的红帖子上写了黄大姐的出生年月日时辰。
又当着杜嬷嬷的面,将周四郎的情况说了个遍,情况和阿奇说的并无出入。
又把黄家的人口情形当着杜嬷嬷的面问了一遍,这才算是通告完毕。又因上次是在云台寺出的事,这次便让两家把草帖子供奉在正厅神佛祖先之前,以卜算吉凶。若是三日之内双方家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就是神佛祖先保佑,乃大吉之兆。又荐了南山出名的算命先生来批八字。实在是事事妥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待杜嬷嬷和胡媒婆走了,黄大婶这才去找黄大姐,一进屋就看见黄大姐在抹眼泪,大惊道:“我的大妞妞,这是怎么了?可是欢喜得哭了?跟娘说说!”
黄大姐抽抽噎噎地道:“娘,我……不嫁给周四郎好不好?我想……我想嫁给阿奇。”
杜嬷嬷满身风尘地进了周夫人的屋里,见周夫人愁眉不展地坐着发呆,轻声道:“草帖子,夫人可是要亲自去供上么?”
周夫人大病初愈,瘦得两边脸颊都凹了下去,平白老了十岁的模样,长叹一声道:“这黄大姐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四郎有那前世扯不清的冤孽,总要去给祖先道个罪。”一边伸出手来,杜嬷嬷上前扶住她,两人到了正堂佛龛前,初夏端了水盆,周夫人净了手,焚了三柱香,默默地祷告了片刻,这才把草帖子给放在佛龛前面,吩咐道:“找个稳妥的婆子来看着,这三日不可再出意外了。”
出了正堂,周夫人脚下停住了,瞧着怀瑾楼的方向,片刻转身往正堂去了,一边打发初夏道:“去把四爷叫过来,我有话吩咐。”
杜嬷嬷待初夏走了,周夫人坐定,才迟疑着开了口道:“夫人身子不好,这会子劳了神,不如回去休息,改日再跟四爷说此事。”
周夫人摇了摇头:“我就是心累。想来想去,总不能瞒着他就把这婚事办了。还是早点儿跟他讲清楚,这孩子……总是会为周家想想的。”
杜嬷嬷见劝不住也只好从一旁拿了枕头给周夫人腰后垫着,让她轻省一点。
周四郎见了母亲,行了礼,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默默坐了。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周四郎。
周四郎展信阅毕,只觉浑身乏力,欲哭无泪道:“月妹妹因我而死,我却终不能不娶这黄大姐。娘……儿子……儿子无能无义无信,如何有面目活在世上?!”
周夫人再没想到儿子已经消沉至此,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傻孩子,你……你总要想想娘,想想周家上下几百口人!你爹在朝堂之上也不容易。圣上开了金口,这亲不结也得结了。”
原来那日朝堂之上,还没等周侍郎想出许月英为什么要自杀,皇上却皱着眉头开了口:“朕记得你曾说过你们两家并无结亲之意,怎么这会子你又说什么你夫人和许家都有意结亲。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一句话把周侍郎吓得浑身发抖:“皇上圣明!周家确实并无与许家结亲之意,只是贱内重情重义,又不知朝堂之事,看着许家姑娘长大的,跟自己女儿一般,才会瞒着家族,在乡下擅作主张。不过,若是真的结成了亲,微臣只怕也会如王大人所说一般悔亲!”
“可见你确是反复无常的小人!”王御史趁机踩上一脚。
周侍郎却昂然道:“若是两家订亲在前,微臣自然不会做那悔亲的不义之事。但是,许家出事在前,许家女是留是嫁都当等圣上明断之后再做主张。而不能行此投机之事,以嫁避祸。”
“我只问你,不是你逼子悔亲,又或者你父子沆瀣一气,逃祸悔亲,许姑娘又怎么会羞愤自尽?”王御史冷笑。
周侍郎因为东拉西扯缓了一缓,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小儿不过十六,却已经是秀才之身,读过圣贤之书,不肯为此全小义失大节之事,兼之一心只想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妻,遂私立了婚书。许家姑娘自幼熟读诗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肯为犯官女而毁清白苟偷生,这才悬梁自尽。”
王御史哈哈大笑:“一派胡言。许姑娘自尽之时,许家父子尚未认罪,她又如何认定了自己必是犯官之女?还有你那儿子,私立婚书?婚书何在?”
周侍郎怒道:“她身为许家之人,如何不知许家之事?圣上明君,又如何会放过贪渎之人?至于婚书,只管命内侍去我家中取来!你堂堂御史,多少大事不关心,只纠结于此等小事,我为户部侍郎,虽殚精竭虑,却不敢说事事处置周全,你若是能查出错处,将以补过!也不枉吃了圣上米粮!”
皇上被他们吵得头晕,周侍郎最后一句话说得好,这帮御史成天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休,国家大事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实在是尸位素餐!这许家之事他早就想就此打住,偏有不懂眼色的还穷追不放,当即道:“想来你也没有这么大胆子捏造了什么婚书来骗朕,那许姑娘倒是颇知节义,不过受了父兄之累,着礼部旌表。还有你那儿子,私立了婚书,可不能真个做了周廷章,叫王御史逮住,也给乱棍打死!”
圣口玉言,周四郎黄大姐的婚事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