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兰桂院的路上,连一向叽叽喳喳的香草都一脸的端肃。新树更是把脖子挺得直直的,觉得这老宅也没有那么可怕,有奶奶呢。
几人走到兰桂院门口,就见焦氏正从里面出来。焦氏看上去憔悴不堪,苍老了许多,面目浮肿。英姐儿吓得几步奔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嫂怎么来了?进去坐!”
焦氏看着她,也吃了一惊。
英姐儿梳着家常的倾髻,头上并没有过多的首饰,只是一把银梳,一只衔珠金钗。身上穿着天香绢绣石榴花天青色褙子,下面是素白绫裙,整个人富贵内蕴,气度雍容。
焦氏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自己这三年过得艰难,这位弟妹倒是过了三年舒心日子。
英姐儿拉着焦氏落了座,焦氏叹了一口气:“我在隔壁听得于二家的闹腾喊救命,怕出什么事,便赶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手的地方,四弟妹如今可真是出息了!”
英姐儿拧着眉,叹了一口气:“唉,这可真是在哪山都有乌鸦叫。大嫂子的身子,我怎么瞧着不怎么好啊?可找了名医瞧了?”
焦氏泪珠儿一滴滴地落下来:“我进门这些年也没个孩子,好在大郎厚道,没有提休妻的事情。我原当以前要强管家,累着了,谁知道这三年闲下来,日日喝药当喝水也没个动静。给大郎置了几个通房,说好了,谁有孕立马升姨娘,可也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二房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如今都有三儿二女了,三房也有了两个孩子。就是我们……”
英姐儿可真是找到同病相怜的了,难得地阴了脸:“大嫂,我心里也急呢,进门三年多了,也没个动静。你等着,明日我回家问问我娘……。”
焦氏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想头,不敢跟人说,你说,会不会是大郎就不能生啊?”
英姐儿一愣,自己一直不孕,倒没有想过是周四郎的问题。大夫,她就信阿奇,可是这样的事,她怎么好跟阿奇开口?但是大郎焦氏倒没有这个顾虑:“大嫂要是愿意,请五哥给瞧瞧吧。”
焦氏一愣,英姐儿笑道:“就是阿奇,我和四郎如今管他叫五哥。”
阿奇当晚就替周大郎和焦氏把了脉,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
英姐儿和周四郎在一旁都心里打鼓。周大郎倒是看得开:“五弟只管说,若是我的问题,也好早早死了心。”
阿奇道:“你们两个看脉象都没有问题,只是这生子之事到底要看缘分。让我想想,我看我还是先治治大哥。大嫂的药先赶紧停了,每日多吃五谷杂粮蔬果,若是能吃素就更好了,慢慢把身体养起来才是。”
英姐儿和四郎满面愁容地往兰桂院走,此时天色已晚,四处安静无人。
英姐儿满是担忧地看着四郎:“要是我真的生不了孩子该怎么办?”
四郎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莫怕,大不了过继二哥的孩子。”兄弟几个就二房孩子最多,周四郎猛地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当即按住不提。
英姐儿回了房,四郎去了净室,香草进来给她卸钗环下头发,也不知道怎么地,竟不小心扯了几根英姐儿的头发下来,英姐儿心情不好,难得地皱了眉头呵斥道:“你怎么了?少有这样冒失的时候?”
香草突然跪了下来:“奶奶,奴婢听到一件事,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奶奶说。说了怕奶奶伤心,不说……”
英姐儿见香草如此,也吓了一跳,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忙道:“你赶紧起来,好好地说清楚了,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香草哽咽道:“奴婢、奴婢今日去厨房吩咐她们给奶奶每日熬碗玉米粥,没想到听得人说……乔嬷嬷当年,偷偷……给奶奶下过药,奶奶,只怕都不能生了!”
“哐当”一声,英姐儿表情麻木地循声看去,周四郎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空白地站在进门处,手扶着一边的桌机,地上是一个粉碎的茶壶……
英姐儿眼神空洞地看了周四郎一眼,转头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香草:“你……再说一遍!细细地说,你怎么听到的?”
香草道:“奴婢看行李什么的新树她们都收拾得利落,就想她们刚来不认得路,便自己去厨房吩咐,让她们每日给奶奶午后上碗当年新下的玉米做的粥。”
英姐儿打断道:“这样的小事,小厨房不能做吗?”
香草道:“这三年,咱们院里的小厨房早就关了。听得咱们回来也没有收拾出来,守贤说二奶奶说不知道怎么个章程,凡事节俭,等爷和奶奶回来了,若是要开,便自己出私房银子。奴婢想着重新收拾厨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要待回过奶奶再说,便自己去了大厨房。”
“去的时候还好,在厨房还见着了初春的嫂子,她一口应承了。我就往回走,谁知道,走到惜音亭,就听见两个小丫头在树丛后面说话,隐隐听见她们提到奶奶,奴婢便停下来偷偷地听她们说话。”
周四郎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他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拉起英姐儿的手,坐到床上。周四郎的手心湿湿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他紧紧地攥住英姐儿的手,英姐儿冰凉的手渐渐有了些热度,反手握住他的,两人十指交缠。
“一个小丫头就道,四奶奶回来就惹事,会不会以后家里换了四奶奶当家?另一个小丫头就冷笑,说四奶奶哪里有心思管家?只怕天天要抱着送子娘娘求神拜佛呢!前头一个小丫头就问,四奶奶瞧着身强体壮地,说不得很快就有了。另一个丫头就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乔嬷嬷给四奶奶早就下了药,四奶奶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来……,奴婢当时就惊呆了,脑子一热就抢出去要抓那个丫头,谁知道奴婢刚绕过去,那两个丫头就飞也似地逃了,奴婢只瞧着个背影……”
英姐儿气得浑身发抖,心里难过得要死掉一般,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四郎,求你一件事,去把乔嬷嬷给我找来!”
周四郎看了看英姐儿的脸色,沉稳地看着香草:“你先下去,让守贤去打听乔嬷嬷在什么地方。这事谁也不许提,我跟奶奶先商量商量再说。”
香草抹了抹眼泪,满眼同情地看了一眼英姐儿,退了出去。这周家原来是龙潭虎穴,当初她跟奶奶两个吃了那么多看不见的暗亏,现在想起来都心惊。
香草一推出门外,四郎就紧紧地抱住英姐儿:“你先别急。不管你生不生得出孩子来,我答应你的事总是不会变。”
英姐儿拼命想要挣开他,周四郎却纹丝不动,无论她怎么挣扎都紧紧抱住了她。英姐儿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你娘真是狼心狗肺!我哪一点对不起她,她要这样害我,就不怕遭报应!”
英姐儿想着当初周夫人派了乔嬷嬷和初春来,自己还感激她体贴!英姐儿现在回想起来,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刮子!当初怎么能蠢成这样!
四郎抱住她,泪流满面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弄清楚!可是咱们现在得冷静,这一件事若是真的,这个故意把事挑出来的人,不怀好意,咱们也绝对不能放过!”
却上哪里去找乔嬷嬷,她一年前就告老离了周家,带着一家子人回原籍老家去了。英姐儿听得这个消息,从来不砸东西的她也狠狠地摔了手中的杯子!
周四郎默默无声地拉着她:“请梅太医来瞧瞧,若是真的……我……”周四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自己的母亲如果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怎么补偿英姐儿都远远不够。
梅太医的诊断结果是“舌红,苔薄,脉弦,为肝郁之征。先吃几副百灵调肝汤试试。”英姐儿确实子嗣艰难,但到底是不是因为服食了药物所致,却难以断定。
待抓了药来,香草亲手熬了来,英姐儿却不肯喝:“若真是吃了什么东西断了我的子嗣,喝这苦汤不过是无的放矢。”英姐儿目光幽深地看着周四郎。
周四郎明白她的意思,猛地站起身:“我去问问。”
周夫人早听见英姐儿请了梅太医的事情,这会儿见四郎进门的脸色,还未等四郎开口,就先发制人道:“四郎,如今新帝登基,你与那黄氏也没有一儿半女,合离了找个门当户对的是正经。”
周四郎远远地站在门边,眼中都是泪水,咬牙切齿道:“儿子只想问母亲一件事,母亲是不是让乔嬷嬷断了英姐儿的子嗣!”
周夫人欲盖弥彰地怒道:“你从哪里听了这些胡话就跑来质问你娘!”
周四郎一字一句地怒问道:“儿子知道母亲不满英姐儿出身寒微,可是当初是咱们家求了来的!黄家清清白白的人家,儿子与英姐儿白首一心,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娶他人!母亲若真是做了这样的事,早早告诉了我到底给她吃的什么药!”
周夫人一愣,有些不自在:“你这糊涂孩子,娘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爹能平步青云,如今做了尚书全靠他自己的本事?若不是你外公……”
周四郎冷笑道:“若不是我外公把我送到苏州去做人质,也没有如今周家田家的兴旺发达!”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你也莫怨你外公和爹娘……生在这样的人家……”
周四郎低了头:“我不怨,娘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周夫人尴尬地道:“知道又怎么样?窑子里的姐儿们用的东西,谁知道放了什么?你也别费劲了,能治回来的万中无一,不如早做打算……”
周四郎看着母亲,难以相信自己心目中高贵慈爱的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还心安理得,他突然纵声狂笑:“太太……也许是报应吧,如今大哥也生不了孩子,我也不会再有孩子……太太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辛辛苦苦操持了一辈子的周家,最后都落入沙姨娘的亲孙子手里!”
周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就要昏厥过去,周四郎却目光冰冷如看陌生人恍若未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