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烈暑(1 / 1)

这一年的明州城,盛暑难挡。

蒲扇往左扇,往右扇,皆是热烘烘一片。

此种日子,别说是人了,就连衙门外那棵活了好几百年的柳树也没能熬过。

百年柳树,遭这突如其来的烈日烘烤得空空荡荡,直到前天夜里,一道雷劈下,外强中干的柳树总算“乓乓”倒下。

“都给我让开!”领头的王衙役是几人中年纪最长的,满口的黄牙,一张嘴便飘出酒肉之臭,混在燥热空气中,教人连连掩鼻、避之不及。与其说他是衙役,不如说是半个身体寄在衙门里的地痞更妙。好在他力气大,办事爽利,对付恶徒反而得心应手。

王衙役身后还跟着几个新鲜面孔,他们只学到狐假虎威的皮毛,干起活来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

“就你们这些软脚虾,也不知是谁招来的。今日不过让你们看顾些皱皮娘子都看得乱七八糟,来日遇上匪徒斗争,我看你们铁定腿软得直接跪下!”

王衙役口中的“皱皮娘子”个个穿着劣质的粗布,补丁打了一块又一块,好似城门口那堵掉了皮的秃墙。她们的衣袖有些过长、有些又过短,随着行走起伏,时不时露出些干燥发黄的肌肤,龟裂之处如同整年没有下过雨的黄土地,灰白的纹路织得密密麻麻,怕是急色之徒看了都要绕道。

大抵是精气神跟着皮相一道走,皱皮娘子们人如游魂,步履拖沓得好似鞋底粘在了那地上。王衙役嫌她们耽误自个儿换班,便打着官家的名头大喝一声“不想吃鞭子的就走快些!”

话落,鞭子打地,粗壮的绳结急促爆裂,行人、马车皆大惊失色。

“菊儿,外头怎么了?”高阔的马车里头响起一个端庄的女子声音,很是得体,教人如饮甘露。

一旁的竹帘掀起,被唤作“菊儿”的女使慌张地探进半个脑袋:“大娘子,您没伤着吧。”

“无碍。”许还琼一只手护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则抬过胸口摆了摆,“不需担心。”她一身青绿,简朴诗意,唯有袖摆上用金银线勾出的暗纹方能彰显大户娘子的身份。

许还琼微微挪动笨重的身子,将身下的竹席重新摆正。不过一抬一坐两个动作,鬓边便又多了几颗汗珠。

原想着生养过一回便有了分寸,谁知道比从前更加娇气。

她苦笑着拿起帕子,往额边轻轻拭了几下。

“前头抓的这是什么人?”

“瞧不清呢。”菊儿才回了一句便忽地想起什么,连喊“哎呀”,“大娘子,您可别看了,脏着您和小少爷的眼睛就不值当了!”如母鸡护食般,菊儿赶紧降下竹帘,吩咐车夫速速回府。

“哪有这么矜贵……”

“大娘子,谁不晓得主君待您如珠如宝。您啊,是矜贵中的矜贵,一根头发丝都不好伤着的!”

想到霍钰,许还琼不禁在车厢中笑得眉眼弯弯,失了端庄。

对那些个“皱皮娘子”心生疑窦的不止一个许还琼。

“王大哥,这些个娘子莫不是从活死人墓里带回来的吧?”说着,面摊陈大娘朝走近的人堆细细瞄了一眼,她那一眼时机不对,好巧不巧和其中一位“皱皮娘子”对上了眼,那娘子面黄肌瘦、颧骨高突、嘴角微勾,好似无声嗤笑。饶是今日艳阳高照,陈大娘还是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她拍拍胸口。真是幸好,衙役们给这些皱皮娘子的手上都绑了铁链。

王衙役顺手从她那儿捞了一个肉包子,现蒸的,烙铁一样烫,纵使王衙役皮糙肉厚也被烫得暗啐几声。

“这日头,真是要热死个人了!”他抹了一把汗,汗水如柱,和手上的热油混到了一起。至于“皱皮娘子”们来自何方、要去何处、姓甚名谁,素来管不住嘴的王衙役没有再提一个字。

看来是桩要案。

陈大娘对着锅中翻滚的面汤,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声。

“来碗阳春面!”

“好嘞!”

感慨很快从她的思绪中划过。

直到这桩案子发芽抽枝,渐渐伸向了东边的某一户、西边的某一家,陈大娘才再度想起这燥热而诡谲的一天。

***

日落西山之前,霍府的女使已将今晚的饭菜布置妥当。

一大盆素水凉面,两道青叶菜,再有一份炙牛肉,全是许还琼近日喜爱。菊儿怕她受委屈,常说“娘子,您别为了照顾女使小厮,压着自个儿的心性儿”。

不知是不是被菊儿撺掇的,她今日倒真的有了突发奇想的玩意儿。

“冰酪?”

“不知怎的,就是忽然……馋了嘴。”偶有任性,许还琼自觉脸红。

“娘子。”菊儿直言道,“冰酪生冷,恐怕会伤着少爷。”

“咱们大娘子可比少爷重要呢!”跟着霍钰一道回来的小厮冲菊儿嚷嚷道。方才他们一进屋便听到了大娘子与菊儿的话语,霍钰二话不说,当下给他使了个“立马去办”的眼神。这主君与大娘子的感情果然是远近艳羡。

肚子鼓鼓的许还琼仍是下意识地起身,霍钰迈大了步伐,将她扶回雕花玫瑰椅上:“你我之间,怎么还讲究这些。”

“礼不可废。”她虽说得一本正经,脸上却是抹不去的少女爱意。

“先吃面。”夫妇闲聊间,霍钰已经替她拌好了素面。他耐心十足,银丝笋菜被匀称地和进面条之间,顶上盖几片炙牛肉,牛肉之上又浇了些许菜籽油,比清汤寡水时诱人许多。

他到底是过过艰苦日子的人,不像别家主君只知吃、不知做。

“钰郎今日似是比平时回来得早了些。”吃了两口,许还琼便落了筷子。她心心念念那冰酪,酸酸甜甜的、冒着白气的,吃进嘴里时就像一朵云在嘴中化开。

霍钰则盯着那碗炙牛肉吃,很快,小半碗便空了。

他边吃边和许还琼搭话:“我怕回来晚了,你得饿伤自己。”

许还琼太讲究这些,只要霍钰说了回府用膳,她必要等到他落座才动筷。霍钰一直觉得这样过于拘谨,不像夫妇该有的样子,但夫妇该是什么样子,他又何尝知道。

然,眼下情况特殊。

霍钰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还琼,往后几月生意忙碌,不知白天黑夜,你该吃该睡,不要守着我。”

“当家主母怎能只顾吃睡。那不成猪猡了?”

“珠圆玉润也曾是前朝风尚。”

“此猪彼珠怎能混为一谈。”

“还琼。”霍钰搁下筷子,看向她的眼睛,“你该知道的,你从来都是霍府的明珠。”许还琼对上他目光,他墨黑眉眼,鼻如高岭,此刻真切情意使他更显英朗非凡。可惜他眼下有个芝麻大小的疤,细看总觉遗憾。

冰酪呈了上来。

它在暑气里滚了一圈儿,面上一层已经化成油水质地。

菊儿替许还琼发问:“你这是在哪儿打岔了?不过出门几步路却折腾了这些时光?瞧这冰酪都变了样……”

“菊儿姐姐,这可不赖我!门口来了个小衙役,非要问咱们府上有没有丢过女人。你是晓得的,看门小厮是新来的,他哪里应付得了,两个人便在门口大眼瞪小眼,我看不下去……”

砰。

霍钰的碗筷在地上摔成一片。

“欸!主君你要去哪儿!拐杖还没拿呢!”

小厮嚷个不停,殊不知他身后大娘子的脸色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写照。

许还琼盯着那碗费钱费力的冰酪打量了许久。

一眨眼,再眨眼,佳肴忽地就变泥泞。往里踏一步,保不准就是无底的阿鼻地狱。

“化得可真快啊。”她轻声叹息。

“大娘子,要不让小厮再买一份?”

她微微摇头:“撤了吧。”至此,她仍保有大家闺秀最后一丝得体。

***

小厮从未见过他家主君如此慌张,就像魂飞了,顾不得一切都要去追

“人呢!”霍钰抓着看门小厮的袖口。

“什……什么人?”

“主君是问你,刚才的小衙役呢?”

看门小厮抖抖索索地指向西南方向:“那、那、那儿呢。”

霍钰又一刻不耽误地奔了过去,可他腿脚不好,没几步路便开始踉踉跄跄,只好冲小厮怒喊:“别管我,去把那衙役带过来!”他捂着胸口连连喘气,不知是奔得猛了,还是太阳晒的,原地歇了一会儿却仍不见好转。

是心病,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

拿那些水波不惊的静好日子骗骗外人还行,终究还是没能骗过自己。

霍府是丢过人的,还是被他霍钰半哄半骗半威胁地丢出去的。

那人不愿,他便高举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对天发誓。

“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他要再唱一回里应外合的戏码,他知她是这出戏的关键,为了要她以身犯险,他甚至拿她的死契作把柄。

可——戏是成了,母亲家至宝如今还供在霍府祠堂里,日日夜夜受香火熏陶。

人却散在茫茫大地上,像一颗水珠滴进海里,捞一回便失望一回。

这一回,真的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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