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椿的耳朵在此时格外好用。
她几乎听见了四娘与五娘心底的咬牙切齿,枯竭费力的声响,让她不禁想起故去家园那位磨老旧菜刀的大叔。
“小椿,有我在,我定会保住你。你无需害怕报复!”说话间,沈蕉在闻人椿的掌心重重地捏了一把。她明明让箩儿传过话,怎么闻人椿像是毫不知情一般。
而闻人椿此刻就是一滩烂泥,搓圆捏扁,全凭人意。
霍钰终于发声:“五娘有孕还长跪于地上,若是伤着,可要一并怪在这位女使头上?”
“……是我考虑不周,差些又害了小椿。”出身卑微便是这点好,不在乎一时处于下风。只见沈蕉不急不缓地回座,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摸着肚子,“楚楚可怜”跃然于纸上。
四娘见状,又将白瓷罐子重新拿起:“老爷,小椿遭人威胁,又受人毒打,怕是知道我与五娘皆在府中人微言轻,难保她性命,便不敢冒险说真话了。可是你瞧,对方百密一疏。这白瓷罐子、罐中毒物都是临安城产的。老爷您是知道的,我们府上只有主母常去临安,如此稀罕小物,旁人如何能得到。”
霍老爷二度研究起那白瓷罐子,他眯着眼,皱纹一路漫至发际。
中厅所有人皆屏气凝神,等他发话。
“是谁在演包公案,好生热闹!”二娘,亦是霍府当家主母,竟风雨兼程从临安城赶了回来。她扯下纱帽,直接在霍老爷身旁的主位坐下。
四娘那点儿上不了台的傲气,此刻在二娘身边如烟消云散。
甚至连霍老爷都因为年岁渐大、华发早生,不如二娘来得盛气凌人。
“老爷,看戏不过一时消遣。眼下临安买卖繁荣,您消遣完还是得想想铺中赤字如何解决?毕竟我乃一介妇人,管家都管得七零八落,难堪信任。”
“梓君何以言重。”霍老爷虽赶上宠妾的风潮,但不至于干出灭妻的蠢事,尤其他这位主母手腕刚硬,补他的犹豫不决是正正好好。
可也怕手腕太过刚硬。
“是否我再不回府,两位小娘就要给我排一个吃人母夜叉的戏本?”许梓君冷眼扫过沈蕉,遗憾道,“你原本唱柔情小调不是唱得好好的吗?何必改换戏腔,就不怕此后连台都上不了?”
沈蕉听她这样讲,立马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她脑后的发髻今日扎得不紧,也跟着往下坠了不少。
霍老爷最吃柔弱无骨这一套,若不是顾及许梓君,定要上去将其扶起。便是此刻,他也出声提点了一句:“梓君,她还有身孕。”
“大娘有过身孕,我亦有过身孕。有身孕便该守好房门好生将养。老爷您若不信我,也可去大娘房里问问她,所谓孕者该如何,总归是女人更清楚。”
“老爷,我只是怕失了礼数。”
“是怕失了礼数,还是怕失了冷落?”不等沈蕉说话,二娘已将矛头对在了四娘眼前,“四娘,不妨您来说说。”
“五娘从戏班中来,谨小慎微,四处逢迎,自己都顾不周全,怎敢同主母争?”
“我已是老爷眼中的昨日黄花,倒是四娘你心怀宽广,不怕与人平分秋色。呵,也不晓得最后谁多谁少。”
在这些年的口舌之争中,四娘极少占上风,故而她又一次拿起了白瓷瓶子:“主母,莫非您是怕秋色被分,才施出此鹬蚌相争之计吗?”
“什么玩意儿?”
“这是您遣人藏在小椿屋内的毒物,便是它,害我与五娘失和,还差些害得许家姑娘大伤!”
“我还想着我可怜的还琼施善无数,怎么就被一只小畜生咬了,原来早有人祸。”二娘脸上不起一丝惧意,反倒字字用力地请示霍老爷,“老爷,还琼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您就算不念僧面念佛面,看在表哥这些年给您行的方便,也该彻查此事!否则我如何在表哥那里抬得起脸,如何敢为霍府言语!”
“好了!”霍老爷往桌上怒拍一记,“区区小事,都巴不得捅到天上去。不过是一只畜生犯了魔障,非要前前后后地关联一遭,扯出个故事给外人看笑话!”
“为畜生伤和气,确实有失门风。可四娘费心费力找出这罐子,总该有个交代吧。”
“我看就是这个粗鄙女使惹的祸!”霍老爷轰地站起,一股脑地将所有罪责压在闻人椿的头上。
闻人椿是听累了、看累了。只是她没想到,数一数二的富贾人家竟养着这么多猪油蒙心、横竖不分的人,可悲可叹。
正等着发落,二娘却将老爷拦下来:“四娘、五娘如此厚爱此女使,老爷要如何惩罚她?你瞧五娘啊,闷着声儿哭得鼻头都红了,要是真将她赶出府或是杖责五十,怕是五娘要哭得累倒肚中孩儿吧。”
“那——梓君有何法子?”
“不如让她将功补过,回四娘、或是五娘房中做点粗重活计,磨磨性子也是好的。至于那条狗么,死不了便去后门,看家护院,也算找回自己的本分。”
“狗倒是可以。至于这女使——”
“五娘同她自幼相识,如今身怀六甲需人看顾,我愿将小椿让给五娘。”
沈蕉哪知四娘还有这等掉转船头的本事,进退不能,幸而霍老爷思索一番,替她回道:“此女使心性不明,又意志惊人,挨下这些苦楚却不喊一句疼,放在你们房中必定都不太平。如今倒是钟儿房内还缺一女使使唤……”
闻人椿光是听到一个“钟”字便脚底生凉,浑身忍不住地打颤。
原来意志惊人也不是什么好品质啊。
“爹,娘,既然尘埃落定,我便乘着天光还亮,先去趟许府。”霍钰好似等不及,忽地出声。话毕,他起身甩了甩袖子就要往外走。
“等等!”霍老爷叫住他,“这女使往后归你房中。若许家过了时候又想找她发落,你便陪着将她处置了吧,莫要再来烦扰其他人。”
霍钰低声念了句“麻烦”。他极为不乐意地瞧了瞧闻人椿,勉强回了个“是”。
闻人椿悬着的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于是一旦被人扔至霍钰的院中,心神过度劳累的她便在偏房睡死了过去。
“伤得如何?”
“骨头应当还是好的,但伤了筋脉,淤血极重。往后数一百日,最好能免去重活,按时服药敷药。至于这风寒,她体质天生算是不错,过几日可自愈,若不放心,膳食中可加几味药材固本培元。喏,这是方子,若是没用,就只能另请高明。”
“麻烦。”
“既觉得麻烦,何苦邀我鬼鬼祟祟来此房中?”
“还不是还琼。”
“如今便这样,成婚之后你便是围着她转了。”
“我至少有人可成婚,你呢,还真要窝在医馆的瓶瓶罐罐中?”
“自然不。”文在津老神在在,不愧是一心向佛之人,“待我学成,便要去更大世界,悬壶济世救下苍生。”
霍钰无奈仰天:“原以为你不出家是想通了,不曾想……罢了,你积德积福,吾辈只能自愧不如。”
“倒也不必。你可定时寄我银两,供我悬壶济世时吃酒用。”
“我不!”
“也行,我去问许姑娘要。她心善,不会不给。”
“你敢!”
两人渐行渐远,闻人椿只听出一桩要紧事情——霍钰为了打发许还琼,找了个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为她瞧病。
若是瞧不好,她岂不是又要多遭罪。
想到这里,闻人椿将脑袋绝望地垂至一边。
差完小厮煎药,重又折回的霍钰正好见到双眼无神瞪着床帏的闻人椿。不过也不好说她完全无神,明明从他进入视线时,她便涌出惊恐畏惧的神色。若不是身上有伤,他以为她能连滚带爬逃出三米远。
“你是伤了眼珠,将我认作大哥了吗?”霍钰心生不爽,他忙前忙后颇多费力,她一个惹祸的女使竟还不感恩。
真是天生的少爷性子。闻人椿摸着自己的伤,他的那两脚、那个巴掌可是余味悠长、不输霍钟呢。
对了,那个巴掌。
闻人椿当即想起那粒丸子,问道:“昨日?”她的嗓子开始发作,疼得好似开水浇过,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继续说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毒药。”
“……”
“三日之后,你必暴毙而亡。”
闻人椿倒吸一口冷气,又问:“就没有能死得更快的吗?”
“闻人椿,你若求死心切,早在戏班子里就可求成,何必费劲进我霍府门下。那日我踢你一脚,你躲闪不及,可第二脚你又为何不躲,伤成这般还不是费我心神钱财。”
敢情被打也有被打的学问。
这与霍老爷的思量真是不谋而合。
“二少爷既然生气,何必救我?”
“说了那是毒药。”
“方才您与大夫的话,我无意听了一些。”
“那你还问,大难不死便可胆大包天了是吗!”
“我总要知道是什么药,吊精气神的?活血化瘀的?”
“你无需知道。反正百日后,保你筋骨通畅、无病无痛。”
仅凭那位连自己都信不过的大夫?她不是很信,下意识拱了拱鼻子,看得霍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罢了罢了,总归是我踹了你两脚。我还是听还琼的,忍着。”
“还琼姑娘。”闻人椿这才想起她,默默问道,“她还好吗?”那日乱哄哄一片,她都未来得及看许还琼的伤势。
“比你好。”霍钰不知自己吃的哪门子酸味,总觉得自己成了传话小厮,正在替她们两个还未结契的主仆联络情谊。
闻人椿点了点头。想来也是,许还琼有许府的女使婆子照料,许大人又会给她请城中名医,该是很快痊愈的。
提及许还琼,屋里又归于平静。
闻人椿喜爱平静。
她闭上眼,沉下身子,感受这床褥松软、夜风爽快,若是卧榻边上没有一个目光如炬的二少爷,那真是再好不过。
房外小厮轻轻叩门,说是药煎好了,霍钰回了声:“送进来吧。”
闻人椿这才睁眼。
“瞪着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喝了。”霍钰翘着一只脚,连打了两个呵欠。若不是许还琼千叮万嘱,他早将闻人椿扔给婆子照料了。
闻人椿只好敛起眼神,显得不那么怒目圆瞪:“二少爷,我,起不来。”她觉着自己说得很虔诚了,但换来霍钰一句“你可是得寸进尺,要我喂你不成!”
他是瞧大娘小娘争风吃醋的戏码瞧多了吧。
闻人椿只好身体力行,拼死撑起。
“麻烦。”嫌弃归嫌弃,霍钰已将大半个闻人椿扶在胸前。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喝了!”若过几日还无好转,他定要将文在津也扔往地上踹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