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椿没能用上箩儿攒下的宅院争斗经,便离开了明州。
那日闻人椿进书屋送茶,正遇上霍钰与陈隽在讲杂费臃肿一事。讲至痛处,霍钰掷杯大骂许大人,说他两面做好人,还要两面拿好处。
原来当时调来明州的货物少去小半,除了临时调拨于临安的,更有被人中间抽水抽走的。偏这抽水人还是许大人引荐的,轻易动不得。
故而他将此事托付给陈隽,要他取得铁证,好给许大人一次下马威。
闻人椿一直在旁静静站着,却听得霍钰点了她名字。
“此次陈隽跟船回系岛,小椿,你想跟着一起吗?”
她点了点头,不只是因为自己对系岛的思念。她想霍钰应当也是这么希望的。
那便顺了他吧。
毕竟她确实还看不明白他与许大人间的往来拉扯,看久了更是觉得恍惚,分不清哪一段是为了利、哪一段是是为了情。
不如将自己剥去,免得霍钰为她分心,也免得自己看到许还琼平添猜忌与烦恼。
行头是越理越多,在软榻上垒出一座小山丘。
那条冰竹席子不能不带,陈大娘畏热,总找不着驱暑的好法子;双凤珍珠簪也得用木盒子护好,她受过苏稚的礼,好不容易才找着一样可以还礼的;还有明州城里的各种糕点吃食,算不上值钱玩意,不过能图个新鲜。
闻人椿给自己也理了好些衣裳,因算不准归期,她甚至一骨碌地连冬日的皮毛都卷进了包裹,带了一身还不够,想着当年苏稚借给自己颇多衣裳,又给苏稚也带了身崭新的。
等霍钰回房的时候,隐隐觉着屋子都空出了小半个。
“你这是准备拋夫啊!”霍钰佯装委屈,丢了拐杖在门背后,便几步跨到身后,绕了上来。或许是分别在即,他近来黏人得很。
闻人椿往他手上拍拍:“二少爷可别胡说。”
“再叫二少爷,我今日就不松手了。”
“那要我喊你主君?”
“闻人椿,你是否非要我发火!”他松了一只手,直接捏住她鼻尖。
紫檀的气味绵长细腻,幽幽往她鼻中钻,比鼻尖的痛楚更加磨人。
自打见过许还琼戴着相似的手串,闻人椿已经瞧它不顺眼许久了。今日她终于握住霍钰手腕,问道:“这个手串这么别致,是哪儿得来的呀?”说完她也不看霍钰神情,继续道,“要是寻常物件,我想明日买一对赠给苏稚夫妇。”
不知为何,她不必人教、不必刻意,也渐渐学着对霍钰用起旁敲侧击那一套。
霍钰倒是直说了:“这是娘的遗物。”
“噢,难怪如此巧夺天工。”她又摸了摸,装□□不释手,实则烫得生疼,就像有人在她掌心烙字。
那人烙的是天长地久终成眷属,写的是许还琼和霍钰的名。
霍钰会错了意,捏起她的手腕也瞧了许久:“如此想来,你这手上倒是空了些。要不要为夫给你添个金镯子?”
“戴着又重又怕丢,我可不要。”她缩回了手。
“傻姑娘。”他教她,“无论旁人给什么,你都得说要。不喜欢的,大不了偷偷摸摸拿去当成现钱。”
“拿去当了?”闻人椿大胆白他一眼,随后指了指胸口那朵小小的玉椿花,“我若敢当了你给的东西,你怕是要把我的腿打折。”
“你不会的,你最喜欢它了。”他胸有成竹,浑然不知若干年后自己为此快要拆了一座当铺。
闻人椿也不知,宝贝地将玉椿花重又收好。这枚玉椿花许是在她身上戴的时间久了,坠于胸前盈盈发起光。
入了系岛才第一日,两袖清风的闻人椿便被苏稚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
准确地讲,苏稚数落的是霍钰才对。
“真是的,不是讲霍师父的生意做得很好嘛,又是世家背景。怎么对你如此吝啬呢?我听说你们那儿的娘子都是金钗玉翠满头的。”
闻人椿不愿讲起自己还是女使身份,不便花枝招展穿金戴银,便回道:“是我不喜欢。”
“你向来只知道为他讲话。”苏稚递了瓣橘子给她,抿了一口又立马哈气起来,“酸死了,酸死了。这个桑藤见果然挑不来水果。”
看她一副百无禁忌嫌弃夫君的模样,闻人椿实在羡慕极了。不晓得他们要熬到几时,才有这样稀松平常的时光。
两人素来投缘,当日甚至彻夜聊了一宿,就连苏稚的小娃娃都被丢给了桑武士照顾。
待熟络劲儿回来了,苏稚才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你之前写信讲起婚事,可有定下日期啊?我与陈大娘她们得提前置办好行头,免得为你丢了脸。”
屋中忽然静默了会,只有交握的手上传来暖意。闻人椿无意再瞒,同她交了底:“眼下霍钰根基不稳,腹背受敌,我无论是家世还是自身都很难帮上忙。婚事就暂且先放一放吧。”
“你可是真心愿意放一放?”苏稚听她言语软绵绵,胸口烧火,“不过是一个婚事,若爱得深,刀山火海都可闯过去。何况你们之间相处不早就同夫妻一般,即便不办婚事,有心人难道就看不出吗?”
不办,尚且能睁眼说瞎话;可若是办了,无异于宣战。一旦失了许大人的助力,霍钰的复仇之路会很难走吧。
闻人椿深深叹了一口气。
“若我生在世家就好了。”哪怕是日落西山风雨飘摇的小户人家,她至少也能有一丝底气去逼婚。
苏稚知她无能为力,体贴地抱了抱她:“其实你对他的恩惠早已胜过任何家世,不必纠结于此。当年我们岛的船救上你们的时候,听说你们连衣衫都系在一道,你明明被水灌得迷糊,却抓着人就说要救霍师父。船上男子回来后,无不说你真心可鉴。小椿,我保证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爱他。”
“临安不是系岛,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苏稚哼了一声,“怎么系岛简简单单的事儿到了你们那儿就如此复杂。可惜我非男儿身,否则当时一定将你从霍师父手上夺过来!”
闻人椿失笑,心情总算好了一些:“你这身形,还有力气,便是做了男的。我应当也是看不上的。”
“瞧不起我咯。我若是男的,绝不让我女人受辛苦劳累的。”
闻人椿倒是喜欢辛苦受累的。采到药的时候,看着药房库存一点点变多的时候,跟着药方做出药膏的时候,还有病患同她道谢的时候。
她都觉着自己格外有价值,再也没工夫去想尊卑贵贱了。
不过闻人椿没有忘却明州的一切,她心心念念的仍旧是治好霍钰的腿疾。
他年纪正盛,有那么多抱负。如今商人入仕已是风潮,霍钰本就有此理想,待到家仇了了,再考科举也不是不可能。
往往此时,苏稚总会跳出来打趣她:“想不到我们小椿还有官太太的梦。”
“才不是呢。”
“我倒愿意你是。”苏稚拎着自家娃娃胖胖的手指,往她脑门上戳了戳,“小椿阿姨啊,你就是太重感情了。要多为自己想想哦。”
“你如何知道我没有为自己想。”闻人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药渣,将小娃娃抱到了自己怀中,“我辛苦采药就是想寻得一些新药材、贵重药材。到时候送回明州,拉拢生意,也好在人前显得自己配得上他。”说得大胆一些,她就是想做当年的二娘。可她不晓得,二娘拼命打理生意,并不是为了那份浅薄情谊。
巧的是,远在明州,也有一人想做二娘。她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自小便在二娘身边耳濡目染,更有身家作底。
那人便是许还琼。
她拿着自己刚查到的药材克扣的卷则,从霍府正门一路往里走,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她今日的裙边比从前扬得更高了些。
这是闻人椿离开后,许还琼第一回入府。她自是想来的,但怕来得太快太勤,显出刻意用心,只遣了菊儿送过糕点与药贴。
直到替霍钰查明药材克扣的实际铁证,她才敢正大光明地登门。
霍钰将她带来的卷则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里头夹了些破碎的凭据,但字迹、手印清晰。若诉至公堂,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你怎么想到的?”他竟是第一时间起了疑心。
许还琼的嘴角不禁凝住,她略微低了低下巴,稳稳当当地解释道:“那日听闻小椿姑娘说药材缺了许多,我便多留了个心眼。毕竟调拨数量不多,能让小椿姑娘如此动气,想必还有原因。我顺着查下去,才知有人从中又抽走了一部分。”
“你如何查的?”
“从哥哥那儿套话并不难。”
“要得到这些。”霍钰将卷则在手上掂量了起来,“还琼,你怕是花了不少心力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倒是将其中辛苦一笔带过,“何况这人地位不高,若是再显贵一些,藏得更深一些,我也帮不上忙了。”
“那你可知顺藤摸瓜,说不定舅舅也会被牵扯其中。”
许还琼却是忽然抬起了头,坚定地朝着霍钰笑起来:“我只知道钰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无论钰哥哥的对面站着谁,我都不在意。”
霍钰只是笑笑。
“钰哥哥。”今日许还琼似是有很多话要说,“我不会再让你孤立无援!”她忘了许多事情,却独独没有忘记自己舍弃霍钰的事实。
若她当年能有今日的勇敢,他们之间定会还像少年时两小无猜,甚至情意更浓更深,此生难分。
霍钰这才发现她比少年时更加利落执着了,就像一块圆钝的玉石,被凿到了最坚硬的部分,于是再敲再打都不会变形。这是好事,世间苦难能伤她的更少了。可霍钰不希望她将此用在愧疚上:“还琼,你不必责怪自己。当年的事都是迫不得已。”
“可若我死也要护着钰哥哥,你今时今日就不会提防我了!”
“……我没有。”
“你有的。”许还琼收了紧追不舍的目光,说得缥缈又无力。她想她是不是读的诗词太阳春白雪了,关键时刻只知听父母之命,没一句教她奋起反抗,才让她一生都在追悔。
“不过不打紧。父亲用心不纯,钰哥哥防我是情理之中。不过还琼仍会继续帮你,就当是不负姑姑的托梦。”
“你也梦见娘亲了?”
许还琼点头,神情苦涩起来:“姑姑死得冤枉,每每梦见,醒来都觉得惆怅空旷。”
霍钰颇有同感,低声“嗯”了句。近来小椿不在身边,他常常噩梦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眼到天亮。次数多了,他索性让人点烛看起账本。
“钰哥哥。”许还琼往前走了两步,说话声音不大,却是力道用足,“姑姑的仇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抗下。”说完,她抬起手,想轻轻拍下他的肩膀,怕他拒绝,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便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豆瓣上看到了大家讨论剧情的帖子,原来一些暗线已经被看出来啦!另外,风暴已经在路上,甜甜的爱恋早就到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