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遗物(1 / 1)

两个人,在一起入眠只能做噩梦,多可悲。

然而时间长了,闻人椿偶尔跳出儿女之情的条条框框,又觉得蹊跷。还有霍钰大变的性情,他原是一介书生,倜傥自在,虽在系岛收起了玩心,但也不至于如眼下,渐渐有了暴戾、精侩的影子。

霍钰、二娘、霍钟、大娘,还有许还琼、许大人,甚至还有隐得更深的人。他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谁在说谎、谁更棋高一着。

闻人椿如今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不必做活,只要霍钰不来,她便有大把的时间去想这些错综复杂。

若是离不开霍府,她想,至少要替自己、替陈隽报一回仇。只是这样,她不得不辜负陈隽对她的无邪祝愿了。

见闻人椿渐渐收了刺,霍钰的态度也越发柔软了。他常常抱着她,轻抚她额边的绒毛,不再逼着她亲吻,更不会在她的眼泪里一次次侵入,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张四方床上相拥着。

他说:“我知道小椿对我最好了。”那么笃定,还带了一点点无人问津的可怜。

闻人椿差点就要再次张开翅膀往火炉里飞。

但那枚金戒指、那串檀木手串、那些许还琼留下的印记,她无法熟视无睹。

她算什么呢,小娘、外室还是通房。明明她也曾想过退到这一步,但真的发生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豁达。

这明州城有这么多的高宅大院,只娶一房娘子的少之又少,那些个女子聚在一块宅子上,当真都是心甘情愿吗。再想下去,什么府宅斗争都能想得通了。

闻人椿拍了拍霍钰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到屋子外面走一走啊?”她可能只有五分楚楚可怜,但为了不再被困,要演到七分。

霍钰紧了紧怀抱,没有说话,呼吸间的停顿比方才要长。

“你放心,我就在院子里,不会出去的。”闻人椿大抵猜出来了,他不喜欢她得寸进尺,所以她得画地为牢。

呵,他们之间居然会这样相处,真是离谱。

“我不是不让你出去。”霍钰对上她的眼睛,“我只是怕有人要伤你。”

“究竟是谁呢?”

霍钰只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可我习惯了忙东忙西地做活,整日待在这里,只会胡思乱想。”

“好好养身子,不好吗?”这算是他最近欣慰的事情之一,闻人椿的身形补回了不少,“我不是还让小梨给你拿了字帖、药书、话本吗?”

闻人椿抿抿嘴,小声回道:“看完了也不能学以致用。”

其实——也许可以的!

闻人椿于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霍钰的手串,试着问起:“这是哪儿来的?闻起来好像书中写的惊松木啊。”

“檀木罢了。”霍钰挑开她的手,躲闪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闻人椿垂下了眼皮,不再看:“也是,惊松木不利气、不利心,人一旦闻多了,易怒、易生心头噩梦,谁会拿此赠予他人呢。我该是待在屋中待久了,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好了,不就是要去院子里走动吗?明日天亮了你便去吧。”他口气无奈,就像闻人椿在故意给他下绊子,可眼神却是锐利的。

院子里才晃了两日,麻烦便缠了上来。

她始终是个不得体的存在,这连闻人椿自己都是心如明镜。因而许还琼的造访没让她惊讶到把心绪写到脸上。

“大娘子好。”闻人椿施礼,以女使的身份。

许还琼冲她笑笑。纵有一个霍钰横亘在中间,闻人椿依旧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在临安城里屈指可数。

她没有进屋,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大娘子,石凳太凉了。”菊儿连忙道。

“不必小题大做。”她主意已定。

待菊儿张罗好茶水点心,她便屏退了一干人等,只留下闻人椿一个。闻人椿做女使做惯了,瞧那茶壶盖子砰砰跳,便给许还琼倒了一盏刚刚煮开的菊花茶。

她接过,抿了一小口,向闻人椿道:“你也吃。”

此情此景,云淡风轻,实在与多年之前像了个七八分。

只是当初吃下的是惺惺相惜,如今——算不算针锋相对。

“我听钰哥哥讲了你的事情。”许还琼搁下了茶杯,拣了只酸梅子。青黄青黄的,汁水都有股子酸气,闻人椿光是看看都口中难受,她却一连剥了两只,才说:“你确实很不容易。”

“小椿不敢当。”

“你不必拘谨,从前许多事情我都记起来了。”

“哦,那是件好事。”

“好吗?”许还琼勾着笑反问一声,并不深讲。她又抿了口茶,随即提到少年时分,讲她与霍钰的两小无猜,以及他们对闻人椿的青眼相看。

“我所认识的人中,小椿,你是最善良的一个。”

闻人椿听着赞扬,瞧着笑容,心中却是战鼓雷雷。她不知自己为何对许还琼的戒心这般重,也许是情敌天性吧。

而许还琼也不负她期望,下一句便是:“可你再善良,也不能不顾钰哥哥的面子啊。你明知他与霍钟大哥水火不容,又怎么能替霍钟大哥治愈腿疾呢?”

闻人椿被堵得措手不及,只好由她说:“如今整个临安城的人都晓得了,我们府上出了个妙手回春的女神医,但凡腿上有点毛病的都想见见你。不说钰哥哥,便是我,也被人问了好几回。你可知更有甚者,还问霍府两兄弟是否已经握手言和,这让钰哥哥如何作答!”

“如实作答便可。小椿甘愿承担一切后果。”

闻人椿的直率让许还琼的脸色略微有了破绽,后者叹了口气,一双眼睛落在园中未拔尽的椿花上。

她说:“恃宠而骄,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

“无妨。”闻人椿应得爽快,“小椿从来没有得宠的福分。”

“钰哥哥已经很难了,你还想他如何待你!”许还琼终于绷不住了,她与想象中的闻人椿并不相同。那个菊儿口中受尽情伤、食不下咽、对钰哥哥不理不睬的人是假的,而姑姑说的却是真的,出身卑贱的女人会像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们会缠人至死。

许还琼的笑意不见了,可闻人椿并不关心,她只是捏着茶盏最细的腰处,毫不掩饰地说:“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想拿回籍契。”

“闻人椿!”霍钰不知何时来的,他从灌木丛后忽地现出身来,带着从头到脚的戾气。若怒火有形,恐怕整个院子的灌木都要被他烧尽。

“钰哥哥。”许还琼忙起身,惊慌得正正好好,“我……不想你一个人背负这么多,才擅作主张来找小椿的。”

“不必同她说这么多!”霍钰扶着她的腰,瞪的却是闻人椿。起初闻人椿惊愕,还与他撞上过几眼,后来她便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不知道一个人又在想些什么。

实则,她是不敢看。

霍钰同许还琼站在一道是那么般配,浑然天成,而且——许还琼的口味、菊儿的叮嘱、霍钰自然而然的呵护,该是有了吧。

哪怕不曾为人母,闻人椿也是能看懂的。

她甚至在想,许还琼辛辛苦苦走这一遭,是不是就是料定了她闻人椿心细敏感。不用多费一个字,就能在她心上随便砍两刀。

她想走,真真切切地想走,她要抱着苏稚好好哭一场、要和陈大娘一道痛骂明州三天三夜。

不,不行的。她怎么有脸去见陈大娘,怎么敢回系岛。

闻人椿辗转了一整夜,满头乌发都缭乱,她发现自己活着活着,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来处不可归,去处不可知。

她正要起床等天明,房门却吱呀响了。

光是闻着味道,闻人椿便认出这是霍钰。她拗脾气上来,不愿见他,冷冰冰地唤了声“主君”。可霍钰却不像平时那般发脾气,不过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摸上床。

事情诡谲起来,她情急之下只好叫起了“霍钰”。然,无论是“主君”还是“霍钰”,都不曾理会她,他甚至盖上了被子,很快便起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惊松石可引起梦游之症。

闻人椿的脑海中闪过一段药典上的黑字,难不成那手串真的有问题,难道霍钰之后还有黄雀?

她心中更是凌乱了。

霍钰醒来的时候,天已冒出鱼肚白,他看见该在床上的闻人椿趴在了床沿上,而不该出现在此的自己却霸占了整张床。

“小椿?”他满脸犹疑。

“你可记得昨夜是怎么过来的吗?”

霍钰果然是不晓得的。

“这手串可能当真是惊松木所作,到底是谁给你的?”闻人椿心急,偏偏他又一次避开了目光。

几不可闻的,闻人椿叹了口气。她渐渐看清,所谓坦诚相见不过是在床帐之中。下了床,其实根本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的,也有许许多多霍钰不愿说的。

大抵他会说给许还琼听吧。

闻人椿心中酸涩,她为自己一整夜的操心感到悲哀,于是渐渐放开了紧张的手,而两朵好不容易覆在一起的椿花又隐到了各自袖口之中。

“是娘留给我的遗物。”

听他出声,闻人椿不禁仰头,而那一刹那,霍钰已经将她的手重新捉到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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