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还琼是个明白人,霍钰一旦称呼许大人为“舅舅”,事情可就有一些难办了。不过仅此而已,只要她顺着他心思迂回地多绕几句,霍钰还是能重拾其中利害关系,绝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
当年他娶她,又迟迟不娶闻人椿。
不就是她和她父亲掐准了这一点吗。
正是因此,她嫁给她的钰哥哥多年,从未向菩萨求过什么深情挚爱。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细水长流的陪伴,和一生风光的大娘子名分。
许还琼清了清嗓子,她的肚子也大了,习惯性地支着腰。
“钰哥哥。”她常常这样称呼他,“兹事体大,衙门怕是存了心要借此事在朝廷面前立一大功。若是迟迟阻挠,恐怕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反倒害了小椿。”
“你也看到了这些官差的戾气。小椿连床都下不了,被他们当作嫌犯拷问半个时辰,还能好吗?”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霍钰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大概也要学她吃鼠尾根,才能把日子囫囵过下去。
不,他不能让那一天出现。
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再让闻人椿出事。
许还琼看他坚决,又向前倾了些身子,她身上素来有股暗香,说有宁神的用处,闻多了好像作用也不大。她说:“女人家怀孕确实有些虚弱。不过小椿素来坚毅,她能撑得过去。而且她这般善良,一定不想被人看作是杀人犯。”
“还琼,这话你从前是不是也说过。”霍钰没有指责她,语气更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近来将系岛回来后的事情又过了一遍,原来每一次都一样,都是将她置于险境,都要她独自支撑,都是她迁就、她体谅。
当时麻痹自己,以为无路可走,以为她的坚毅顽强一定不会在意这些,如今串在一起,只觉得自己实在负心而可笑。闻人椿说他不心疼她、不爱她,实在用词太轻。
许还琼被他一句话噎在原地,不敢再开口。在闻人椿的事情上,她的手不算干净。
霍钰于是又问她:“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他一开口,许还琼的心就沉到了谷底。她并非一分不爱的,霍钰重她敬她称她是霍府宝贝的时候,她的欢喜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从始至终让她思慕过的男人只有霍钰一个。
她绞着肚皮上的布料,最终还是给了霍钰想要的话。
“关心爱护,应有尽有。”
“那你觉得足够了吗?能对得起娘亲的嘱托吗?”
“钰哥哥……你要做什么?”许还琼了解他,当下就急了。
他明明一直粉饰得很好啊,药材生意一日比一日兴旺,她与他也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不是还答应了父亲要疏通关系入官场吗。就因为闻人椿?
说到底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卑贱孤女,如今更是嫁为农妇,为人产子。霍钰难不成要为了她连整个霍府都不顾了吗?
她不愧是懂霍钰的,猜得都对。
只听霍钰缓缓说道:“等小椿的孩子生了,她若还是想走,我不会拦。只是外头险恶,我不放心,得陪着她。到时霍府上下、生意宅院就统统交予你定夺吧。”
“可我还怀着孩子啊!”
孩子?霍钰笑了:“当年小椿替我们去霍钟府上的时候,她也怀着孩子。”
她是奴,他们是主,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许还琼咬着牙,他恐怕真的忘了,少年时他们属意她,无非是看中她澄澈单纯,可以做一条忠诚的狗。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说出来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钰哥哥。”许还琼褪下端庄,眼中只剩下女儿家的纠缠。她知道哪种模样是霍钰喜欢的、怜惜的,绝不会用错。
只是今日,霍钰的眼里、脑中都是闻人椿。他不过淡淡出声,为她指明未来道路:“你身子需要休养,那便将一切事物先交给大哥、大嫂料理,或是许府任何人都好。再不济就同舅舅讲一声,他不可能没有办法的。”
“那孩子们呢,他们需要父亲教导。这个孩子出生后,万一又……”许还琼不忍心诅咒,又说,“何况脐带血的效用还未可知,珑儿的病若是不能好转,我们母子三人要怎么办啊。”
“找舅舅吧。他如今只手可遮半边天,他若没法子,我便是陪着你们也是一道受罪。”他此回去意已决,眼神都比从前冷峻许多。
“钰哥哥,不可以!”许还琼痛哭出声。
没有主君的大娘子,还算什么风光大娘子啊,她岂不是要成为明州城的大笑话,“难道钰哥哥忘了,姑姑从小便要我们同心同德,我们应当彼此扶持发扬家业,尽姑姑未成之事。你明明有那么多抱负,那么多雄心!你怎能把一切拱手让给哥哥和父亲呢!”
“你已经负了小椿,非要再来负我吗?”最后一句,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霍钰却是硬下心肠,看着她那张愈发肖似娘亲的脸,狠心道:“还琼,全天下都可以说这句话,可你不行。”
他遇难,她嫁人。
她在夫家受苦,他不计代价营救。
她要嫁,他就娶。
他待她真真是极好,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
“难不成过去你待我这么体贴,事事顺我心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小椿远走高飞?”许还琼苦苦一笑,眼尾都折了起来。她快分不清了,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更清醒,谁算得更高明。
“当然不是。”霍钰冲她摇了摇头。他曾经那么自负,何时想过要与闻人椿做对自由野鸳鸯,顶多也只是想给她一个名分罢了。如今……
“她快死了。”霍钰不再遮掩,同许还琼讲了明白话。
许还琼一愣,竟一时扭曲了脸庞。
“你既然知道了,就替我向舅舅带个信,要他不必费心,世上——很快就没有闻人椿这个人了。”光是说说,他都快透不过气。
霍钰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大夫在他的咄咄逼问下透漏了实情。那句遗憾的“药石无用”如同咒术,生出千丝万缕绑在了霍钰的心上。
活一刻,就收一寸。
霍钰至今还不能相信,她居然快死了,居然连快死了都不告诉自己。
她想一个人躲去何处?
非要孤孤单单挣扎完最后一秒,如同从前的每一次受难吗?
她还真是想让他坐实不爱她的事实啊。
然闻人椿并非针对霍钰。她只是看破了,觉得大家过得都还算圆满,犯不着为了她乱了宁静。虽说她给箩儿置办了个高阔的衣冠冢,又请人吹吹打打做了法事。但她自己倒没有迫切地渴望过一场漂亮的身后事。
生的时候,无名无姓、无人疼。
死了还想怎么样呢。
还不如考虑一下如何在阎王面前诉苦,怎么投个好胎。
若是有的选,闻人椿决心下辈子再也不投人胎。哪怕投个少爷姑娘的命,活得像霍钰、霍钟,抑或许还琼之流,也瞧不出什么好的。
还是做棵树吧,或者与箩儿一起做朵漂漂亮亮的花,它们可以在轻盈的空气里绽放,然后平静地等待宿命中的凋谢。
没有尊卑,没有战争,不必担心抛弃和拐卖。
哪怕做不了树和花,她可以做云、做泥、做世间任何一样没有心的物什。这辈子,这颗心跟着她实在太疼太累了。
闻人椿此时已经疼到了下一个境界,脑海中布满命啊运啊生啊死的,感觉再往前走一走,就能见到阎王。产婆嗓门虽大,但她也只能当个嘈杂的背景。
“别睡啊,姑娘。”
“用点力,再用点力!”
很快,有一片人参味道的东西塞进了闻人椿的嘴里,她这才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
没辙啊,做人的一世,她还有最后一段路要走。
“啊!——啊!啊!——”
在产婆的怂恿刺激下,闻人椿的小声呜咽终于变成了嘶吼,她吼到后来脑子都空白了,连生生死死都想不了,只是本能地呼喊。
一声接一声,喊尽这么多年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
外头的人不少红了眼,霍钰直接咬牙趴倒在石桌上。
就连替她接生的产婆后来都忍不住私下打听,问这姑娘受过什么罪,为何喊起来这样揪心决绝。
不过她是该揪心。
因产婆费尽力气从她身下抱出的乃是一个死胎。通体紫黑,一声啼哭都没有,饶是入行十多年的产婆都有些发抖。
一直守在旁的大夫抹了把眼泪,默不作声将孩子扎进了锦绣花纹的襁褓里。
“让我看看它。”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闻人椿伸出了手。她看见了它的小手,寻常小娃娃的手根本不会这样发紫的,就譬如苏稚家的,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大夫不忍心,抓着她的手劝道:“姑娘……咱还是不看了吧。”
闻人椿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都顾不上了,散乱着头发用力扑向襁褓。
“求求你们了,我想看看它!”好歹在她身体里也待了九个月啊,好歹也是她许久没有拥有过的——亲人啊。
她虽然一直不准备养她,可也期许着喂她吃第一口奶的。
闻人椿最终还是看到了她。
一个女娃娃,头发已经长得很茂密了。
可惜母女情分浅,第一面亦是最后一面。
后来她学会安慰自己。也好,这世道对女子不佳,早死则早超生。
只是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怨天不公。
难道她闻人椿就连一个亲人都不配拥有吗?
旁的人要么天赋异禀,出生王公贵族,次之则能否极泰来、逢凶化吉,可为何等待她的永远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她上辈子是有多穷凶极恶,为何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好事落在她头上。那为何还要让她做人呢,不如做只小白狗,死在故事最开始,死了也不知何谓悲惨低廉。
为何她还没死。
半个多月后,闻人椿突然下地,她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快理好行囊。离开之前,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信,大抵是要众人不必挂心。
多的话她也写不出,毕竟霍钰教她的字并不多。
可惜推开门,就与霍钰撞了个正着。
她有一丝惊讶,原以为霍钰的耐心用尽,不会再与她纠缠往事。谁知他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圆,说今日是立冬,要不要尝一个汤圆再走。
闻人椿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面子。
两人谁也没觉得奇怪,就站在这高高的门槛两边吃完了一整颗红豆馅的汤圆。
他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
他问要不要再吃一个。
她又摇摇头。
她看见有泪珠砸在汤圆上,汤圆都被砸扁了头上的尖尖。眼泪不是她的。
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闻人椿心想。
“主君。”
“嗯?”他无意装出可怜样子,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可是闻人椿后来一句话,教他无法不潸然泪下。
“那日你来救我了,我知道的。”
山崩地裂,暴雪纷至沓来,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