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相伴多年的一块疤,都会舍不得分离。
闻人椿还是想给彼此一个好聚好散的机会,她从除夕等到初一,初一等到初三,初三之后又盼十五。
长发都剪过一回了,身上的肉又吃了回来。
那场日出好像还是遥遥无期。
于是她开始想,非要有个结局吗。
闻人椿支起脑袋,看向了远处人潮围绕的霍钰和许还琼。曾经的青梅竹马,此刻的夫唱妇随,他们抱着新生的婴儿,般配地简直可以直接拿给戏班当鸳鸯本子。
她于他,其实未必有他想得那么重要吧。
发愣间,小梨已经将她的碗碟铺得满满当当。
同为女子,小梨看破不说破,她语气一直高昂,劝闻人椿吃这儿吃那儿:“这个我方才吃了一碗,可糯了,入口即化呢。”
闻人椿配合地弯了弯嘴角,兴致并不高,白瓷调羹在碗里转了一趟又一趟。能有多好吃呢,这道糯米圆子,初四时便做过一道芝麻馅的,初九时搓成小小个头、撒了桂花酒酿,到今日又丢了桃胶、云耳,煮成稠密的汤羹。
他们霍府是大户门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一轮轮的良宵晚宴吃下来,实在是毫无滋味。
美食美景,如爱人爱情,过犹不及。
“我想吃糖葫芦了。”闻人椿毫无铺垫地小声提了一句。
“诶!?”
“你想不想吃呀?”
“唔,可以啊。”
“那等人开始散场,你同我一道去外头买吧。”
“这么晚了……”小梨看了看东边的天,又看了看西边的天,皆是黑压压的。可是闻人椿鲜少发出这样的不情之请,她不忍扫兴,“那让女使小厮跟着吧。”
“自然。”说完,闻人椿低下头,打发般地剥起瓜子。
待人头耸动,她便急匆匆提裙离去。
霍府的院子算是够大的,可四面高墙一起,这天就只留下一块豆腐大小。纵使天气清朗,有星星、月亮,也只能在光秃秃的一片黑上微弱地发光。
难怪小梨会以为外头亦是如此清冷,清冷到有一丝压抑。
闻人椿倒是不意外。迈出霍府大门,她忽然精气神归位,步子快得让小梨这个孕妇都要跟不上。
此时正值迎春时节,家家户户门口剪了红纸头,映着暖烘烘的灯烛,喜气飘满空中。承天子令,今夜街头集市可彻夜不关,想多挣些银两的商家小贩便抖抖索索、又兢兢业业地坚持在原处。
不多时,方才还没有胃口的闻人椿便是一手烘山芋、一手糖葫芦。吃了凉的便咬牙切齿,吃了烫的又低声嘶喊,她满嘴都是实打实的甜腻,甚至甜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小椿姐,你慢些呀。我这走不动了。”小梨终于追了上来,她脸上冒出一层薄汗,叉着腰求饶。
闻人椿才知自己兴奋过头。她尴尬地退回小梨身边,让女使递了串糖葫芦给她:“我忘了你身怀六甲了。”说着,她放下了一只挠着耳后方发丝的手,摸了摸小梨的肚皮,“很累了吧,要不你还是回府里歇息吧。”
明明闻人椿是在对小梨说话,小梨肚中的娃娃却像是听懂了,咕噜翻了个身。小梨倒是习以为常,闻人椿却吓得倒退三步。
真是奇异的感觉,却好像——并不陌生。
“不累,只是走不快罢了。”小梨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生怕衙门不识趣的人又要从哪里窜出来,她想她不能走、得守着,便搀在了闻人椿的胳膊上,“小椿姐,你还想吃些什么?”
闻人椿受不惯呵护,尽管还想走马观花地串几条街,却是找了家邻近的面摊子坐了下来。
她先是给自己点了一碗青菜面,又见跟着的女使小厮们身材单薄,便将钱袋子丢给煮面的大娘,逼着他们也一人点了一碗。
女使小厮起初是不敢坐下的,怕逾越了规矩,被主君晓得受惩罚。
闻人椿却板起脸,说他们是不是只想吃珍馐美味,嫌弃清汤挂面。
于是推脱不得,围成一桌,在面汤的热气之下,有人开始讲东家长,有人接上西家短,到后来竟是一个比一个吃得香。
碗都空了,才有人想起要谢闻人椿,而后接二连三地跑到这一桌鞠躬,说新年里的讨巧话。这可比他们给霍钰、给许还琼说的真心多了,闻人椿的脸上都冒出了不好意思的羞红色。
“可怜我攒的钱呐。”闻人椿冲着小梨做了个怪表情,她虽嘴上不舍,脸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小梨甚至隐隐觉得,没有霍钰在身旁护着的闻人椿好似更开阔、更豁达了。
她是不是想要离开。
太沉重的话题,小梨不敢轻易开口。
结账之时,陈大娘隐约看到雪白皮毛下覆着的一块疤。她是见过闻人椿的,知道闻人椿是霍府的娘子,也知道闻人椿是从渠村被救回来的苦命人,更知道王衙役急着见她。没想到她已养回身子、换上矜贵娘子的衣袍,教人一时半会对不上号。
王衙役求过陈大娘多回,见着闻人椿一定要打听拐卖之事。可陈大娘对着那副干净的眼眸,实在无法开口。
小梨也不准她再开口,她顶着肚子挡在小椿面前:“大娘,您的面是真真好吃。我一定回去禀告主君,让他给您留意留意,若能给您排个遮风避雨的铺子,往后生意一定愈做愈好。”说罢,架着闻人椿就要往人头攒动处去。
“走啦,去瞧瞧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半两面下肚,竟让小梨脚下生风。
闻人椿满头雾水,脚步拖沓:“方才的大娘到底想说什么?”
“一定是见小椿姐菩萨心肠,希望小椿姐新年行善事,给她捐些银两吧。不过她老实,小椿姐也老实,还不如我说开了,直接请主君帮忙。”
“不过是几个钱,何必事事要他帮忙。”
果然。
自打小椿姐与主君从明州回来,小梨已不是头一回听她冒出这样的言辞。她不想倚靠他,可夫妇百年,不就是彼此倚靠同舟共济吗。
如此说来,还是主君与大娘子更似天生一对。
闻人椿的牢骚点到即止。她垫着脚,专心研究起人群前头的事情。那里竖着布告栏,不过大过年的,一般只会张贴芝麻大小的事情,譬如代人写家书、为家宅祈福。便是有,衙门也不会允许什么牛鬼蛇神、或是穷凶极恶的东西耽误了一年的好兆头。
而此刻,正是有人寻了衙门的漏洞,紧着时间贴了张状纸——告官商勾结,拐卖民女幼儿。
显然,状告之人并非文豪大家,可也绝对不是无所事事博人关注之辈,短短几句,乃是泣血之作。
女使看得比闻人椿快一些,心中暗叹不好,拉着闻人椿便往人群外头走。小梨也是个眼疾手快之辈,捂着自己的肚子忽然喊不舒服。
闻人椿一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去瞧状纸,到底是人命关天,她只好先去顾小梨。
马车还未牵来,小梨似是好了不少,她搭着闻人椿的手背,徐徐走着,再不敢往人群熙攘处去。
闻人椿叹她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真叫人琢磨不透。等见了马车,连忙将她送上去。
“小椿姐,你不回吗?”小梨钻进又钻出。
闻人椿理所当然地摇头,她又没有怀孩子。何况今宵难得烂漫,她不想浪费在深闺之中想些无用的东西。
也许今日游得痛快了,思路也可跟着清明利落。
“不必担心的。”她替小梨扯上门帘,“还剩两个女使、一个小厮,能出什么事儿啊。”说罢,她使了个眼色给车夫,“梨小娘有孕,你可要驶得稳当一些。”
与小梨分别后,闻人椿背着手一人走在前头,似是无心散步,可绕着绕着,又绕到了布告栏前。
女使看出她是故意的,一左一右扯着她的手腕哀求:“春小娘,这新年讲究新气象,咱吃些甜的、听些乐的,那血淋淋的实在不好看啊。”
“那是苦命人的血!若能好好过年,他们犯得着这样?”她反问,挣脱了就要向前去。虽然没有看几眼,闻人椿却觉得那张鲜红的状纸会将她引向该去的地方。
她心里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
心里咚咚响。
天杀的!竟有人撕了苦命人拿血写下的状纸。
四处又是歌舞升平。
闻人椿实在不甘心,从布告栏的最上头,逐字逐句读到了最下边。正气馁,一旁有人抱了桶白粥要往上黏新的,衙役出声拦下,说得先审核一番,等明日再来。
闻人椿怕错过,追上去也要了一张。
是张寻人的。
寻的却是十几年前亲自卖掉的女儿。
卖都卖了,隔这么久再要回去,活像猢狲耍把戏。
“倒是不见卖儿子、拐男娃娃去结亲的。”闻人椿冷哼了一声,鲜少如此刻薄。那张新写的还蘸着滚烫白粥的寻人启事被她捏作一团,恨恨地丢进了火树银花的灰烬之中。
卖焰火的孩子还以为闻人椿是对他们心生不满,诚惶诚恐地送上两根纤细的小棍子。
“这是……?”
“回娘子,这是我爹爹刚从临安进的小焰火。点燃之后,可拿在手中随意挥舞。”说着,孩子将其点燃,打了个样。
“不烫吗?”
孩子会做生意,见她起了兴趣,将其递到她手上:“娘子,这焰火体贴人,纵使洒下来,也绝不烫手的。”
闻人椿仍是胆战心惊,一边握一边想着扔走,不过倒是真如孩子所言,丝毫不烫肌肤。小焰火亮晶晶,闻人椿玩了两支便上了瘾,阔绰出手,买了一大把坐在河畔。
一根未尽,一根又起,水面上被她造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冬日夜,到底寒冷,路上行人从三五成群到三三两两。女使搓着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她摸了摸被风吹红的脸,执拗着,就是不肯回去。
他们都不懂,她没有家。
愈烦躁,手边的焰火烧得越快,等它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捆,烦躁更甚。闻人椿晃动的双手彻底失了章法,如一个顽劣的小孩,抓着焰火胡乱图画。
“世上就不能有不会燃尽的焰火吗!”她拼命去踩地上灰烬,从未这样无理取闹过。
候着有一会儿的霍钰终于忍不住上前,顺着她的背安抚:“小椿,怎么了?”
呵,是他?他竟然会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为什么关键时刻总是不知所云,相爱之人难道不该心有灵犀吗?
闻人椿不愿与他口舌纠缠,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便乖乖转回身。
长夜漫漫,马蹄声急,她想到了日出之约,但下一瞬又觉得无所谓了。
至于霍钰,他默不作声,沉溺在闻人椿方才那一脸的嘲讽与不自在中。那副模样就像在说——他才是她的枷锁。他该滚!
不,只要她不抗拒,他们还是可以走下去。
日子仓促地往下跑。
霍钰既要应付闻人椿时不时冒出的回忆,还要交接手上各色生意、摆平四方情绪,上至朝中贵人,下至掌柜伙计,中间还夹着霍家宗亲、许家众人,一个环节都怠慢不得。哦对,他还得抽空做个慈父,瞧瞧大儿子的病症,再去抱抱满月的小儿子。
每每见他揉着太阳穴、愁眉深锁的憔悴模样,闻人椿都觉得何必呢,他的人生本不该过成这样。
许大人的故意发难,恰好给了他和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重返系岛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还是闻人椿主动开的口,她说系岛既然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她应该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一些开心事。霍钰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何况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应该同意。于是很快,他便将她送上了系岛的商船。
那日出发时,天光还未开,霍钰对着她身后的深邃天色,忽地忏悔不停,他可怜巴巴地对她眨眼:“小椿,日出之约似乎还没能兑现呢,你——又要怪我了。”他甚至已经想得很远,既然上辈子辜负了闻人椿那么多,等闻人椿捡回记忆,日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势必要被她数落、被她嫌弃。
“不会的。”闻人椿想了想,一双手张开、收紧、又张开,最后还是替他理了理发际的乱发,此刻风好大,竟将他吹得像是无所谓世面的少年。
“来日方长。”她又说道。毕竟他还有大把岁月,足以找到一个共赏日出的女子。或许他都不用找,许还琼就是与他最般配的。
霍钰却以为她是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愿意等他几日,只消几日,他们便有一生的细水长流、数不尽的日出日落。
“小椿,你一定要等我。”他站在岸边,挥着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闻人椿只是笑,笑得愈发放松、自在。
她真的很久没有对他笑得这么开怀畅意了。
所以他信以为真。
然几日后,当他卸下一身包袱,甚至要拿结党营私的证据去要挟许大人时,许还琼愤而起身,将真相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撕开。
“钰哥哥,你好天真!闻人椿此刻怕是快要死了!”
“舅舅竟敢?不可能,桑武士他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根本没有旁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想起一切活不下去了!呵,本就时日无多,还要逞能做菩萨。不相干的人被拐了、被卖了,与她到底有何干系……她为何要这么善良,她凭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许还琼,你到底在说什么!?”霍钰近乎疯狂地抓着她!
不可能的。小椿明明去的系岛,明明点过头,说好会等他的。
她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她怎么可以——将他丢弃。
霍钰终于明白,爱人的许诺成了空,有多绝望。
心中孤寂,好比高山坠深海。
世上却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