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好多天了,周末还是按例去学校补课。
唐泽却一直没有再来。
九班的女生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暑假之前的几节课,他就没来了。”
“估计是家里有事吧。”
谢蕊低头整理笔记,听到她们的话,手上动作顿了顿。
哪怕是上辈子,其实她对唐泽的了解并不多。
只知道他少年天才,白手起家创了盛厦。年少时约莫也是经历了许多,才有了后来的成绩。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唐泽想和她结婚,可是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他好像一直独来独往,像是块无坚不摧的石头,没有归处。
表姨明天就要坐火车回家了,今天晚上家里要出去吃饭。
谢蕊放了学,去办公室等谢思颜一起。
“可晴确定上一中了?”谢思颜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她。
谢蕊点了点头:“嗯,表姨是这么说的。”
可晴分数考得高,就算进了一中,应该也能排到年级前五十。
谢思颜若有所思,忽然问道:“晚上吃饭定的几点?”
谢蕊轻声道:“八点半。”
“那时间还够。”
谢蕊察觉到小姨有事:“怎么啦?”
谢思颜捏了捏额头:“暑假有家访,我打算先去看一下唐泽。”
她是九班的数学老师,手里的家访名单刚好有唐泽。
暑假前就没见那孩子来上学,这几天更是打不通他的电话。
谢思颜内心很看好唐泽,觉得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奈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家长通讯录上,别的学生都写的父母亲人,只有唐泽是“无”。
知道唐泽家里的真实情况时,谢思颜很有些心疼这孩子。
和他们家的蕊蕊年纪一般大,却早早经历了这么多。
没有父母亲人,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得?
听到唐泽名字,谢蕊不做声了。
她摸着书包的兔子挂饰,有些紧张:“那我、我也要去吗?”
谢思颜偏头看了侄女一眼,见她神情莫名紧张,不由噗嗤一笑:“想什么呢,你在车里等我。”
说起来也怪,唐泽那么招女生喜欢,她侄女却半点不感兴趣。每次她提起唐泽,小蕊的反应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
谢蕊顿时松了口气。
车子停在了银亭路,一条胡同面前。
谢思颜下车看了看路牌,调转方向停在了一栋独立洋房前。
铁制的大门半虚掩着。
谢蕊摇下车窗,看到四周的景象,心里泛出些欢喜。
“住在这里一定很舒服吧。”
藤蔓和爬山虎景象葱茏,它们绕着这栋洋房,让人看了心里舒畅。
谢蕊扒着车窗朝外看,杏儿眼眨巴眨巴。
老胡同有种别的地方没有的幽静感。
巷子里安安静静的,微风吹来,带着清香。
正好是下午五点多,天刚刚要黑下来。
姑侄两人都被这里的景象吸引的怔了片刻。
“我进去一会。估计十几分钟,和他谈谈话。小蕊,你要是无聊了坐车里看会电视。”
谢思颜看了眼天色,见天还没黑,特意叮嘱谢蕊,“天黑了就进车里等我。车门记得关上。”
“嗯。”谢蕊乖乖点头,心里觉得好笑。
小姨还把她当小孩子看,天一黑就怕她走丢。
谢蕊在车边站了一会儿,被唐泽家门前的花卉吸引了注意。
“鸡冠花…”谢蕊认出这花的名字,走过去闻了闻。
花儿红红的,掩在绿草中,像大红色的鸡冠,鲜艳又夺目。
谢蕊忍不住看了一眼大门。
这是唐泽自己种的花吗?
“咳、咳……”身后传来咳嗽声。
谢蕊猛地转过身,看见是个弓着背的老奶奶。
老奶奶看了她好半晌,只把谢蕊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抿唇笑了笑,让开身前的路:“奶奶您好。”
“诶好。”
老奶奶点点头,从她身旁经过时又回头看她一眼,那眼神藏着些疑惑。
谢蕊猜想,应该是这个地方陌生人来得少,所以她这种生面孔就比较惹人注意。
她回过神时,再看这栋房子,更加觉得喜欢。
“小蕊!小蕊!”房子里忽然传来谢思颜的声音。
谢蕊疑心是自己听错,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喂,小姨?”谢蕊有些惊讶。小姨就在楼上,为什么给她打电话。
谢思颜声音急促:“你看到附近有没有药店、算了。”电话里谢思颜又急匆匆改口,“天快黑了,你也不会开车。这样,小蕊你下车进来,帮我看一看唐泽。”
电话被挂了。
谢蕊怔住。
唐泽怎么了?
*
谢思颜开车去买药了。
谢蕊站在唐泽家的客厅里,盯着沙发上的少年,踌躇着站了会儿。
她怎么也没想到,唐泽这几天没来上课,是生病了。
她对唐泽的印象,大半还停留在上辈子他身后跟着保镖的形象。
这个人不止性格古怪,还强大又固执。
谢蕊从来没见他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可是现在却见到了,在重生以后。
少年比平时清瘦许多,面孔苍白,有种病弱的美感。
他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像睡着了。
这个房子安静的像是没有人住,空荡荡。
生病了身边甚至没有大人在。
小姑那么着急的出去买药,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小姑…谢老师去买药了。”谢蕊缓缓开口。
房子太安静了,令她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可是唐泽没有动静。
她的声音没得到任何回应。
谢蕊走近。
她第一次这么打量唐泽,看见这个男人睡着的模样。
这个时候的唐泽,看着没有前世那么令人害怕了。不再是她夜半醒来,看到对方沉默着盯着自己的景象。
他比前世她认识的时候,年轻许多,是干净的少年模样。
他闭着眼时,眉眼不再阴郁,反倒显得睡颜乖乖的。
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生会喜欢他了。
他确实从来就没有丑过。
有着长睫毛白皮肤的少年,昏睡时有种脆弱的天使感。
谢蕊甚至迷惑了一瞬。
谁都喜欢好看的东西,她也不例外。
她移开目光,掐了掐自己指尖。
她盯着唐泽看什么呢,像个花痴。简直不可思议。
客厅里很安静。
谢蕊环顾四周,视线落回唐泽身上时,察觉他嘴唇干得起了皮,不知道他多久没喝水了。
她扭头又看了看四周,看见房子里色调简单,几乎没有什么杂物。
所以,唐泽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他身边没有家人。
生病了也没有人管,更没有家长联系学校请假。
如果不是今天小姨来家访,他烧得人事不知了,难道就一个人躺在家里吗?
谢蕊觉得有些荒谬。
她一直以为唐泽从小会是那种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么脆弱甚至落魄的时候。
这个男人前世越强大,而今这么安静,就越显得令人难以相信。
窗外的夕阳暗下去了,房间里变得漆黑。
谢蕊抿唇走到墙边,打开了客厅的灯。
她这才注意到,客厅里的陈设简单至极,甚至没有电视。她的脚步声落在客厅,每一步都清晰到有回音。
外表那么好看的一个房子,住在里面竟然那么凄清孤单。
唐泽…
对这个才十几岁的唐泽,谢蕊一瞬间多了些陌生的同情。
“……”
少年喉结动了动,嘴唇张了张,似乎在说什么。
谢蕊注意到,走近:“你怎么了,想要什么?”
听说高烧会把人脑袋烧坏,谢蕊这会儿真担心唐泽会烧糊涂。
她走过去,侧身细听,却又不见唐泽说话了。
少年额上一层冷汗。牙关紧咬。
谢蕊目光落到他身上时,有些惊讶。
唐泽好瘦。
如果不是有一副好皮囊好骨架撑着,他看起来就像营养不良。
谢蕊不认识别的男生,能拿来比较的只有赵治析这个男竹马。
赵治析喜欢打篮球,像只猴子一样爱玩爱闹,花不完的精力。身体也极为健康壮实。
她知道赵治析喜欢健身,练了一身肌肉,有种青春期的中二气。
唐泽却…
谢蕊盯着他过于清瘦的胸膛看了半秒,挪开视线。
他这样会不会烧坏了。
是不是应该和小姨把唐泽送到医院去挂水呢。
谢蕊本来就是容易心软的人。
而反派这种生物,如果平时表现得十恶不赦,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流露那么一丝脆弱,便很容易让你忘记他的危险性,进而觉得他可怜。
更何况唐泽算不上坏人。
只是喜欢人的方式,让谢蕊难以接受。
她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去厨房找有没有水。
厨房里干净得可怕,没有丝毫烟火气。
谢蕊没看到饮水机。
她正疑惑唐泽在家不喝水么,终于在门后找到一个烧水壶。
烧水壶好像很久没用过了,里面是层白色的水碱。
她拧开水龙头,冲洗水壶。
厨房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唐泽缓缓睁眼。
客厅的壁灯昏黄,房子里仿佛忽然多了个人,不再安静到沉闷。
喉咙里火烧一样干涩,眼前世界带着重影。
他忍耐着,闭上眼。
水烧开了,小姨还没回来。
谢蕊将热水在两个碗里转了几下,感觉能入口了,才端到客厅。
水杯放到少年身前的茶几上了。
谢蕊看了看唐泽:“你渴吗?渴了可以喝点水。”
少女声音细弱,却因为客厅过于安静显得极为清晰。
谢蕊仔细看唐泽反应。
少年眼睫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谢蕊拿不准他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她走过去探身蹲下来,手落在他额头,轻轻探体温。
“好烫…”她一惊。
啪。
手忽地被打开,空气里发出清脆一声响。
沙发上少年黑眸睁开,一片清醒。
他薄唇抿着,敌视地看着谢蕊。
手臂被这猛不丁的一下打得有点痛,谢蕊懵懵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醒了?”她呐呐开口。
唐泽没说话,缓缓撑沙发坐起来。
他看一眼四周,视线最终落回谢蕊身上。
空气沉默。
少年一个字没说,谢蕊却能从他眼神看出来这样的话——你怎么在我家?
“你好几天没来学校,谢老师不放心,今天过来看看…”
谢蕊看了看身后的门,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恰好跟着。”
真是好奇怪。
唐泽闭着眼时,她还不觉得什么,甚至会对他升起同情。
可他一醒,那双眼看过来,她就满身不自在。
一刻都没办法在这里多待。
唐泽的眼神,盯得她不安。
她一直都知道唐泽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近乎偏执。
“嗯……你渴吗?”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谢蕊目光落到茶几。
唐泽静静看她,黑眸寂寂。
明月爬上了天空,外头树影婆娑。
少女脚跟无意识往后挪了一步。
他干嘛不说话。
谢蕊心慌,她受不了这个古怪气氛了:“我出去看看谢老师。她去给你买药了。”
少女头也不回,逃命似的跑出去。
房子里的那点人气,随着她背影消散。
唐泽抿唇。
他漆黑眸光望着她跑出去,并没阻拦。
他知道她怕自己。
他不止一次在谢蕊身上看到排斥、抗拒、甚至厌恶。
她看他目光,总能勾起他最深记忆。
那些忘记很多年的记忆,他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童年。
茶几上的水还半热。
少年撩起衣服。
昏黄灯光下,衣角卷起的地方,露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疤。
这些丑陋存在,时时刻刻提醒他,白天在学校里那个被许多人喜欢的唐泽,只是个假的伪装。
还好她没看见。
如果看到了,她会更怕他吧。
一个不祥的,不该存活下来的人。
喉咙干涩的厉害。
少年漂亮的手终于拿起茶几上的水。
他慢慢喝了一口。
苦的。
就连水入了口中,也没有甘甜味道。
*
谢思颜买来了退烧药。家访变成了“看诊”。
少年一直很沉默。
看着唐泽吃了退烧药,谢思颜转身叹了口气。
“唐泽,以后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遇到困难,不要自己闷着。老师同学都很关心你。”
“老师知道你很能干,也很坚强。可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需要帮助。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记得给老师打电话。”
她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自尊心都很强。
有些话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说太多了反而招人烦。
但说实话,她做老师的,来家访看到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一个人孤零零的病在家里,没有人管。
哪怕她还没结婚生孩子,体会不到一个做母亲的心情,这会儿也难眠有些心疼。
这孩子太倔,又太孤僻了。
“谢谢老师。”唐泽垂着眸,声音平静。
谢思颜回头看了眼侄女,见她眼眸清澈,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再回头看唐泽少年老成,心里颇为复杂。
谢蕊在一旁坐着,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一直低着头。
严格说起来她和唐泽之间,除了上辈子的桃花纠葛,并没有别的什么恩怨。
她只是恐惧他没来由的纠缠和爱恋,这辈子想要摆脱他,却并不希望他过得不好。
所以在看见前世叱诧风云的天之骄子,露出今天这种落寞样子时。
她心里有一丝古怪的不适。
原来每个人都有坎坷一面。或多或少罢了。
离开房子时,谢蕊默了默。
“你缺了几天课,老师补充了好多例题…”
她转身,没看少年表情,安静留下了自己多做的那份笔记。
粉色封面的笔记,颜色鲜艳,和这栋房子的风格格格不入,满满的少女气。
唐泽抬眸看她。
空荡的大房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冷漠。
少年眼神没有波动,静静望着谢蕊,他眸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聚焦。
谢蕊怔了一下,猛地扭过头。
她颇为懊恼地走出门,很觉得后悔。
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觉得唐泽可怜,还给他送笔记!
“谢蕊,你疯了。”
院子里的小少女敲了敲脑门,嘟嘟囔囔往外走。
唐泽沉默地看着她背影,直到车子发动。少年起身,站到了窗前。
他站在窗后,远远看着车里系着安全带的少女,眸光晦暗。
讨厌他,害怕他,却又可怜他么。
车子走了。
少年翻开本子,苍白指尖摩挲着字迹。
美好真叫人想掠夺、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