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声不停。
雨落到窗户上,砸出敲击的声响。
怦怦怦怦,一下又一下。
小少年不安地攥紧拳头,身体绷紧,猛地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洁白的床单,不是很大的房间。
他认出,这是一间旅社。
不是他晕倒的雨中,也不是唐二的别墅。
“你醒啦?”
面前的女人柔柔朝他笑,伸手去抚他额头。
小少年面无表情地偏头避开。
盯着她的目光探究又防备。
他不认识她。
又是唐二找来折腾他的女佣么。这次的演技倒是很好。
假慈悲。
谢蕊的手落了个空。
她怔了一下,收回手,细细打量他。
如墨的一双黑眸,精致的五官,写满了倔强。
真的是很像唐泽呢。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
谢蕊放轻声音问。
她大概是又穿越了。
只是她这幅身体,她对着镜子照过,似乎比出车祸时要稍微成熟两分。
大概在二十二岁左右的样子。
身体曲线过分玲珑饱满了。
如果真的是再次穿越,那面前的小男孩,就是再小的一点的唐泽吧。
不好接近,浑身长满刺。
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狼崽,摸也摸不得。
戒备心很强。
小唐泽抿紧唇,漆黑眼珠紧紧盯着她。
一句话也不说。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能装多久再露出真面目。
饶是谢蕊猜测,面前的小少年有可能就是唐泽。
她依然被这样厌恶的目光,看得有些难过。
她被唐泽喜欢惯了。
知道他对别人冰冷淡漠,但那种眸光,却几乎从未落到她身上。
他总是爱着她,养出她的有恃无恐。
如果没有车祸的意外,他们也许…
也许已经在一起了。
她有些失落。
不明白怎么会穿越到唐泽小的时候。
她咳了一下,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证:“我叫…我叫唐蕊。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她观察着小少年的反应。
听见她姓唐。
他身体猛地绷紧,手指抓紧了被子,眼睛里溢出疑惑和猜忌。
胸膛更是剧烈起伏了两下,似是要开口,却又克制住,抿唇不问。
这幅明明被戳中软肋,想说话却又忍住的样子,一下子让谢蕊确定猜测。
他就是唐泽。
可是她却宁愿不是他。
宁愿年少时的唐泽,不曾这么…凄惨窘迫。
她一下子想起高中时,曾经知道的关于唐泽的身世。
——自幼失去双亲。
原来耳朵听到,和亲眼看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何况她已经喜欢这个男人。
知晓面前的小少年就是未来的唐泽,心里便有怎么也无法驱散的心疼。
他小小身体上有很多伤,有些还才刚结痂。
还有许多颜色不一的淤青,不知道是被什么打到身上才出来的痕迹。
陈年旧伤,一道叠着一道,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
是什么人下这么狠的手?对一个孩子!
本该粉雕玉琢的小少年,就连睡梦中身体也在抽痛的抖动。
替他换掉湿衣服时,谢蕊手都是抖着的。
眼泪都掉了很久。
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和人拼命的念头。
不愿让人这么伤害自己的唐泽。
然而这些心疼和怒火,在面对小少年防备又抗拒的眸光时,全部被她藏起。
他还不认得她。
她放缓语气,慢慢解释道:“我是在外面避雨的时候,发现你的。你倒在地上…雨那么大,恰好旁边有经过的出租车,我就带你去了附近的旅馆。你别怕。”
她刻意不提自己是在别墅那里发现了他。
因为怕他抗拒防备。
谢蕊并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唐泽的家,但如果是的话,也根本不值得称为家。
小唐泽身上的伤,有许多都是新鲜的。
如果是在别墅里受了这些伤,那就是有人蓄意虐待他。
谢蕊想放火烧了那栋房子的心都有,怎么可能再让他回去。
听了她的解释,小少年抓紧被子的手指,缓缓松开。
他放松了一些。
“有水么。”他声音嘶哑地开口。
不管这个女人是什么目的,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没必要拆穿。
时间久了,她总会露出马脚。
谢蕊一怔,为他的平静感到讶异。
可转瞬一想,这种性格是因为童年经历才变成,心就更加痛。
她第一次因为唐泽感到心痛。
“有,我煮了红糖姜汤,你喝点这个可以吗?”
煮姜汤的小锅,还是谢蕊跟旅馆的服务员借的。
她对旅馆的人宣称,他们是姐弟。
她端了碗过来,里面放着勺子。
已经是晚上了,旅馆的灯昏黄温柔。
唐泽沉默看着谢蕊坐过来。
她有双不像坏人的眼睛,格外清澈。
这次的人演技太好,甚至演出了心疼的情绪。
可是他明白,这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会心疼他的人,都死了。
如别人说的那样,被他克死了。
再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他。
眼前的人更是。
谢蕊用勺子舀起姜汤,吹了吹,送到小少年唇边。
她动作温柔,眸子晶亮,脸庞柔净。
就是看他的眼神,也好像他是个什么宝贝,心疼了哄着他。
他怔住半晌,忽然恶狠狠推开她。
碗摔到地上,甚至泼出一些到谢蕊手腕。
她极白的皮肤,一下子被烫红。
假的。
恶心。
小少年恶意地看着谢蕊,眸子里闪过放纵的疯狂。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她变脸。
谢蕊蹙眉。
这幅身体好像格外容易受伤,皮肤被烫到,却好像骨头也跟着疼似的。
她疼得面孔泛白,忍了半晌,才蹲下来去收拾碎掉的碗。
小唐泽不好相处,她并不意外。
她到现在才明白,如果他不爱自己,她和别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这个小少年对整个世界都绝望。
和长大的唐泽相比,对她冷淡的多。
然而她并不怪他。
在小唐泽戾气满满的注视中,她轻轻捡起地上的碎片,找来拖把把水渍弄掉。
“不喜欢喝姜汤,那只有白水啦?”
灯光下,她眉目浅浅弯着,似温柔的水。
小少年怔住。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刻意打他。
他明明给了她翻脸的借口,她为什么还不变脸?
不止一次了。
唐二找来的人,一次一次的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再狠狠摧毁。
他在痛打和欺骗中,慢慢明白,他的确不受这个世界欢迎。
所有人都讨厌他,恨他。
因为他不祥。
其实淋了雨,喝点姜汤,驱寒效果最好。
已经看过了小唐泽这幅身体的伤,谢蕊很担心他会生病。
他骨瘦如柴,单薄又脆弱。
谢蕊好想抱抱他。
整个少年时期,她不曾给过他一个期盼的拥抱。
就连上上辈子,也对唐泽厌恶至极。
可是现在,她很想抱抱他。
一次一次的重生和穿越,让她无措。
她身边唯一剩下的人只有唐泽。
以前他会比她更快的对她好,爱上她。
她只要不躲不跑,就会得到他的拥抱。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认得她,也不爱她。
他甚至比她还要弱小。
谢蕊烧了一壶开水,在两个碗里转了转,让它不要那么烫。
等水没那么烫嘴时,她悄悄擦掉了眼泪。
今天雨太大,明天如果天气好一点,她可以带唐泽去看一下医生。
他身上…太触目惊心了。
女人出去了很久。
小唐泽开始烦躁。
果然,是被他刚才弄得不耐烦了么。
准备跑了。
他抿紧唇,从床上站起来。
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成了干净的。
她给他换过衣服?
他蓦地捏紧拳,不安极了。
以前唐二找来的那些人,就算装的再好,也只是言语上对他温和。
行动上却藏着浓浓厌恶。
他们似乎多碰他一下,都会嫌脏。
可这次的女人…
不用花言巧语哄他,却做了那么多别人不会做的事。
难道她真的是偶然捡到他?
和唐二没关系?
她姓唐也只是巧合?
并不是唐二找来讥讽他的人?
门轻轻敲了几声。
小少年触电般坐直,目光锐利地盯着门。
“我进来啦?”
门外传来女人轻柔声音,清甜欢快。
唐泽抿了抿唇,眸里闪过不解。
他不明白这个女人在高兴什么。
他刚才看到了,她手腕被他打翻的姜汤烫红。
她不记恨他?
小旅馆真的很简陋。
许多设施都不全。
谢蕊要烧开水,都得去楼下公用的小厨房。
她提了一壶水进来,还带进来一个干净的杯子。
“水是温的,正好可以喝。”
谢蕊这次记得小少年的防备,并没有喂他的意思。
她倒了水,把杯子放到桌上。
小少年不语,盯着她看。
谢蕊失笑:“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
她摸摸脸,嘟囔了一句:“没有呀。”
她手腕上烫红的一片格外醒目。
唐泽觉得有点刺眼,移开目光。
她的确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顺眼。
却有点蠢。一股子好欺负的笨。
水就放在桌上,他渴得厉害了,喉咙像火烧。
却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
谢蕊陪他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见他防备的很,转身离开。
“那你先自己待一会,我下去找点吃的来。”
她轻轻把门带上,站在门外,深深叹了口气。
捡到的唐泽小朋友很抵触人的亲近。
她既心疼,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着大雨,小旅馆附近,只有一个小商店。
谢蕊没能买到什么好吃的东西。
她买了两桶泡面,几根火腿肠。
还买了几个卤蛋和鸡腿。
等她回到房间,见小少年还是坐在床上,依然是刚才的那个姿势。
她悄悄看桌上。
倒满水的杯子,已经空了。
他喝了水呢。
谢蕊嘴角翘了翘,唇边梨涡欢快的显现。
但她很快绷住脸,不让自己情绪显露的明显。
她已经发现,小唐泽格外敏感。
他对善意,不太习惯,防备心极强。
想到这里,谢蕊弯着的唇又抿紧。
心疼。
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才会变成这么极端敏感的样子?
考虑到唐泽的肠胃不太好,谢蕊煮面时,并没有给他那一碗放多少调料。
她给他多加了两个卤蛋,两根火腿肠。
弄好这一切,她准备重新端回房间。却在楼道里看见了下楼的唐泽。
“呀,你怎么出来啦?”
谢蕊喊住他,有点着急。
“外面雨下得好大的,现在快十点,很晚了。你、你回去!”
手里端着的碗有点烫手,谢蕊的四肢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协调,就是端两碗面也有点晃悠。
她真怕洒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不由急促了一些。用整个身体拦在楼道口,堵着唐泽。
小少年幽幽看着她。
谢蕊顾不得表情管理了,哇哇乱叫:“你再不进去,我站着碗要拿不住了,好烫!”
大概是因为她表现得着急,他听话了,沉默着退回了房间。
谢蕊把碗放到桌上时,差点蹦起来:“烫!”
瓷碗根本不隔热,端过来这么一会功夫,就变得好烫爪子。
她看向唐泽。
他像只小狼崽子,躲在暗处,不声不响地观察自己。
谢蕊朝她招招手:“你来一下呀。”
她一边吹手,一边低头做分配:“这碗是你的,这碗是我的。你的味道会淡一点,如果没吃饱,我们再吃点别的。”
她把筷子都放好了,小少年终于迟疑着过来。
谢蕊睁着杏儿眼看他,指指面:“可以吗?”
今天只能先将就一点吃了。
如果明天能买到食材,她可以试着做点吃的。
不过她的厨艺指数都点在了煲汤上,炒菜什么的,不太行。
小少年不吭声,看她一眼,垂下了眸子。
通透的黑眸一点不像□□岁的孩子,又成熟又隐忍,还带着一股阴冷的狠。
本来非常精致的五官,被这双眼睛带出了狠戾。
谁都能看出他的不好相处。
他如同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狼崽子,野性难驯。
谢蕊却耐心极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动,便站起来慢慢朝他走。
她试探地去摸摸他的头。
他看起来,似乎比刚醒来稍微平和了一些。
眼神不再带着刺。
刚才在门外,也乖乖听她的回房间了。
谢蕊不怕他。
就算全世界都怕他,她也不怕。
她拥有过这个少年长大后的温柔。
他所有的爱和温柔,她都得到过。
那么,现在轮到她了。
他缺的关怀和爱,她可以替他补上。
她的手快碰到他。
唐泽条件反射地偏开头,一把捏住她手腕,眼神又凶又冷。
五根手指用力时像把小铁钳,抓得谢蕊一痛。
她吸了吸气,他抓的恰好是她之前被烫到的地方。
两人僵持着。
小少年半点不见温柔,死死捏着她的手腕,几乎把她当成仇人。
半晌。
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委屈,又或是太过心疼现在的唐泽。
总之谢蕊忽然鼻子酸了。
杏儿眼很快变得雾蒙蒙。
她眼一眨,透明的泪珠子啪嗒掉下。
她的眼泪,瞬间让他愣住。
他原本防备冰冷的眸光,被错愕填满。
还没到十岁的小少年,早就在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
会有人骂他,打他,背地里咒他,或者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讥讽他耍他。
却从来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哭。
他知道怎么对待别人的怒骂和毒打,却唯独没有应对眼泪的经验。
这个把他捡回来的女人,简直柔弱的像一朵花。
稍微掐一掐,就会掉眼泪。
偏都这样了,她还不曾对他说过一个脏字,就那么软绵绵地看着他。
他手慢慢松开,看到谢蕊手腕上的一圈指痕。
抿了抿唇,第一次有做错事的心虚。
她这次是不是该变脸了。
然而他又猜错了。
模样娇滴滴的女人,今天被他又烫手臂又掐手腕了,却还对他笑。
那笑容带着泪,委屈巴巴有点柔:“你还挺凶的呢。”
女人眼眸澄澈柔软,毫无责怪的意思。
心像是被蜡烛烫了一下。
小少年别扭地移开目光。
不想笑就别笑,笑得难看死了。
他沉默地坐到桌边,吃下了那一碗面。
被饥饿折磨太久,每吃一点他都要缓一下,让肠胃适应。
谢蕊也不催他,又重新给他倒了杯水:“是不是味道太重啦?可以加点水。”
他垂眸略过她白皙指尖,心里一片安静。
灯光下,这个宁静时刻,来得太迟了,却还是震动他。
记不得多少日子了。
他记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听到的一个童话。
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自己的仙女教母。
他早就过了幼稚的年龄,当然不会再信这种童话。
而她又软又笨,比他还好欺负,像只软绵绵的兔子,没有牙齿没有指甲。
毫无攻击力。
还爱哭。
世上没有这么笨的仙女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