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顿时嗓子一梗,又是凄然,又是惊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古琴师平时如雪的长袍,此时沾染了一些血迹,也沾上了一些灰尘;一向梳洗得干净清爽的头发,总是用玉簪绾着,此时却披散开来,却也有一种凌乱不羁的美。
而他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中的动作,正是人最无助、最柔弱时的表现,如同一个婴孩般,渴望母亲的安慰……
莲衣一见,怎能不悲从心来,又好似乱箭穿心一般?
这样一个干净、固执、痴情而又单纯的男子,竟然被折磨到了这般模样!
别说他痴情的对象是自己,即便是一个泛泛之交,看到他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也叫人心生不忍……何况,莲衣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内心就百感交集,伤楚,感动,悲怆,怜悯,疼惜……
她唯有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缓缓地用手扶住他的肩,轻轻唤道:“凤鸣……”
古凤鸣一听,顿时如遭雷击,震惊无比地抬起头来:“莲衣,是你,怎么会……这,该不是梦吧?”他说着,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顿时疼得眉头纠结起来,不禁苦笑道,“原来,真的是你……唉,你到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而后就蓦地转过脸去,背对着她——
莲衣见他脊背僵硬,肩头却情不自禁地抽动,知道他心中激动万分,并不是真的不想看见自己,不禁心中一痛,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凤鸣,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这么傻……你可知道,你这样,不顾惜自己,也叫我的心……很痛……”
古凤鸣的背贴着她柔软的胸,感觉到她心跳异常紊乱,又听她说出如此动情的话,不禁心里又惊又喜,猛地转过身来,抓着她的肩膀道:“莲衣,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次,好不好?”
“哼,什么呀,既然你没听清,那么我也不想再说了,就当我没说好了!”莲衣又羞又窘,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忘情了,但是此时懊悔已经太晚,唯有轻轻咬着下唇,有些恼怒地侧过身去。
“好莲衣,乖莲儿,你就看我肯为你如此吃苦的份上,就好好为我说一遍,好不好……”古琴师柔情绵绵地摇着她,痴痴地说,“你不知道,我方才听见你说那话,真好似听到旷世琴音一般,说不出有多动听,好听得我心都痛了起来,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莲衣,我只想知道,这是否说明,你,也终于对我,有一点点动心、喜欢?……啊啊,那颗真是太好了!”他根本没等莲衣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抱着她,刚晃动了一下,就忍不住□□起来,“哎,好痛……”
“哎,你怎么样,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这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在哪里……”莲衣见他吃痛,急忙从他怀里挣脱,急急地拉着他,仔仔细细,上下查看——“对了,你怎么没带枷锁脚链?”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也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梦境。
“怎么没戴,只不过后来忽然叫人给取了,我也不明白……”他那张清瘦的脸上,双眼格外无辜,还带着一丝丝茫然。
“我明白了。”莲衣用双手捉着他一只手,轻轻地帮他揉搓着锁链的勒痕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务必救你出来……”
“唉,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何况贩卖私盐,那可是死罪……其实,你能来见我一面,我已经很开心了;就算叫我马上去死,我也想弹着琴唱着歌去死……”他无奈地说着,痴痴地将她拥在怀里,用几乎要融化她的眼光,看着她说——
“不,凤鸣,你相信我,我有办法的……既然你因我而入狱,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袖手旁观!”莲衣激动地说,这个男人,实在太痴情,也太傻了!
“莲衣,听你这么说,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之所以贩卖私盐,无非是想早一日让你脱离苦海,不要老是让那些男人觊觎着你,而你也不得不违心应酬,还要随时担心接客……真是,苦了你了!”他说着,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道。可怜的莲衣……而他自己,实在是太无能了!
一瞬间,他那憔悴而又冷俊依然的容颜,笼上了一层重重的阴影……
莲衣心中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忍不住用脸颊轻轻地依着他清瘦的脸颊说:“鸣,你只知怜惜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怜惜自己?如今你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居然还只知担心我……你真是,傻得厉害……”她禁不住用指尖点点他的鼻子说,“只不过,你一心照明月,明月如何能一心照沟渠?放心,我莲衣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就算我拼了性命,也会救你出来的!”
凤鸣听了她贴心无比的话,只觉心里每一寸都好似被她柔软的手抚慰过,每一寸,都变得光滑、熨帖、酥软,又好似饮了和着月光的千年佳酿,一直甜到心里来,只是这甜里,还微微裹着酸,酸里面,又有一点点苦……他本来觉得,就算倾尽一切,也未必能换得她三分真心,没想到,他只是为她冒了一次险,她就感动成这般?
唉,如此好女子,说出这样至情至性的话来,叫他如何不欣喜,感动?
只是,沉吟了片刻,他就忍不住微微推开莲衣,郑重地凝望着她月夜清波一样的双眼道:“莲衣,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只是,我希望你答应我,只是尽一般人事,千万不要不顾一切,更不要,答应别的男人什么……好吗?”
莲衣凝视着他那双深湛柔和宛如弥漫月色的双眼,心里涌上一层又一层甜蜜而又伤感的波澜:“好的,我答应你;只是,你也要答应我,在这里千万保重身体,无论如何,都不要丧失信心和希望……要知道,我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你……”她说着,娇羞地低下头去。
古凤鸣望着她可爱娇巧的头颅,以及她那腮边一滴淡紫的泪痣,只觉得心也痴了——他这才用力将她揽紧,用下颌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顶说:“莲衣,你放心,有你在外面,我绝不会甘心赴死……我也想出去,和你好好地在一起……”
于是,两个人甜蜜相拥,只觉得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跳得那么快,那么急……
正在这时,只听芊芊蓦然低喊一声:“姑娘,有人来了!”然后,她忽然抓住栏杆,切切喊道,“古……大哥,你放心,我和姑娘一定会尽力救你出来的!”
“芊芊,怎么你也来了?”古凤鸣放开莲衣,却依然紧握着她的手道。
“说完了没有,下一班的人马上就到,快走快走,免得给我惹出麻烦!”芊芊还没来得及回答,牢头粗声粗气的话语蓦然响起,莲衣和凤鸣也不禁同时一震——
凤鸣忍不住握住莲衣的双肩,深深地凝望着她的双眼,仿佛要把她烙印在心底一般,声音恍如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莲衣耳畔:“莲衣,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可以想办法,但是,一定不能赔上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微微捏痛她道。这一刻,他真的好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如此无能,就不会非但救不了莲衣,还连累她至此!
莲衣见他眼都红了,早已是泪眼迷蒙,但她竭力抬起头,将泪逼回去,然后从容地对他微笑说:“凤鸣,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而且,都会好好的……这个,是给你的伤药!”说着,她塞给他一个小小的玉瓶,又轻轻地抱他一抱,转身迈着缓慢而又坚定的步子,朝外走去——
其实,那一刻,她的心比刀割还疼:安知,这是不是见最后一次?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很想折回身,一直赖在他怀里不走:就算死,她也只想和他死在一起!
然而,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牢头粗暴的催促还在耳边,她唯有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而她每走一步,就觉得离他越远,也越没有把握,心就禁不住悲怆一分、苍茫一分:天地之大,又有谁能帮她?
可是,她虽然柔弱,虽然恬淡,却从不相信: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为了那个人,也为了她自己,她一定会,好好地走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故作坚强地离去,古凤鸣的一颗心,都快碎了;但他唯有,迟疑又迟疑,才跌跌撞撞,跑到栏杆边,紧抓着栏杆道:“莲衣,一定要——保、重!”转过身,两行清泪,已经涌流而出……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