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青龙卧湖(1 / 1)

看开以后,我舒心了些。当务之急,是先探望一下可怕的神龙大人。

重新回到湘娥湖,神龙大人果然还伏在水中,连姿势也没换一下。它分明醒着,却理也没理我。懒成这样,真是神也无法拯救。只是我前夜灵力消耗过度,实在提不起劲儿替它浇水。我跟它道了声早,和玄月一起打扫湖畔。打扫完了湖畔,我瞅了瞅神龙大人的背,道:“神龙大人,你现在伤好些了吗?要不我帮擦擦伤口周围,可能会舒服些?”

它看了我一眼,没回答,我知道这是默认。啊哈,这可是骑龙的大好机会!我偷瞄一下它放在岸上的尾巴,欢脱地跑上去,抓着上面的银发,像毛毛虫爬树般一耸一耸地爬上去……

谁知,恐怖的事情骤然发生。

神龙大人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吼,震得湖水飞溅。我吓得动也不敢动。然后,它身体颤抖了一下,顿时地震山摇。它扬起尾巴,把我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飞出去的时候,我朝前伸长了手:“为何啊!!!”

不就是摸个尾巴,有必要如此纯情吗!!!

而养了一只上古凶兽,最大的优势便是,即便神力被封,反应也绝对和普通小老虎不在一个等级。快落地前,玄月咬住我后颈的领子,让我摔得不那么狠,只是屁股先着地,青了一大片。我在萋萋芳草中匍匐着,发现自己真是聪颖过人,当初猜测它是母的果然没错。只有姑娘才会这么害羞,被摸两下就怒成成这样。然后,我思考着活了四十来岁,父母从未告诉过我的一个秘密:我是个受虐狂。都被如此对待,居然还想大度地跑回去,看看神龙大人的情况如何。

更无力回天的是,我真的如此照做。再回到湖畔,它早已恢复了平静,但湖里的水染红了些许。原来经过刚才的挣扎,它的伤口又一次开裂。但龙神就是龙神,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哼一下,还是辽落高傲的样子,拽得二五八万。这姑娘是条汉子,我决定大方地和它进行君子谈判。我握拳道:“龙神大人,我们商量个事儿。我在这里照顾你,哪怕不小心触了大人你的逆鳞,你也不能对我动粗。否则我不干了!”

我握着拳头,等到一朵又一朵云彩飘过。好罢,它没听进去。

此后,我便和玄月分工干活。它拣柴,我伺候龙神大人。饿了,我们便到旁边的树林,跟一猴似的摘仙桃吃。我们花了近一个时辰,摘了满满一筐桃子,献给神龙大人。然后,它张开巨口,咬着竹筐边缘,仰头一口全部吞下,嚼都没嚼一下。我和玄月不约而同,睁大双眼,就像看见水神吃掉献祭的村孩一样震惊又心痛。然后,神龙大人伸着长长的、优雅的脖子,把竹筐放回岸边,伏下身子,有些挑衅地望着我们。我懂。我戳戳玄月的肩:“走罢。第二筐。”

“嗷嗷嗷嗷嗷嗷!嗷呜!嗷呜!!”听玄月还在不满地抖动翅膀瞎叫唤,我拽着它的尾巴,就把它拖回仙桃林。

直到黄昏时分,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我们才摇摇欲坠兮,和神龙大人道别,回去休息。然后,从这一天起,每天我都养成了好习惯,带着玄月去照顾神龙大人。一晚,夜幕如海,弯月若钩,我去吃过晚饭回来,发现神龙大人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激动得抱着玄远旋了好几圈:“神龙大人!你的伤好了!现在你可以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般跃龙门了!”

很显然,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水平。神龙大人只转了转眼珠,便没再理我。看它反应平常,我却觉得有些沧桑,抱着玄月叹气:“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神龙大人怕是很快便会离开,我们就要见不到它。”

湖水渺然,天色青荧,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回荡在两岸山谷间:“你想要什么。说。”

他说话的语调是冷淡的,但这声线低沉缓慢却婉转,动听得让我想起空山清谷间的古琴乐,不由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都一阵酥麻。但酥麻过后,我登时察觉情况不对,赶紧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雷公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果然没有天雷降落。我真是太机智。但那男子又道:“乱叫甚么,起来。”

脑门在地面埋了片刻,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慢慢抬起头来:“神、神龙大人……?”

“怎么?”

“您居然是公的?!您还会说话!!”

它连续无视我两个问题:“你在此处也伺候了我一些日子,必有所图罢。说,你想要什么?”

“有有有!我的家乡……”

说到一半我噎住。想起黄道仙君和如岳翁做的事,谁也不知神龙大人是否与他们一国。即便不是一国,它也不可能因为这几天简单的照料,和那么多仙对立。于是,我改口道:“我的家乡没有龙,神龙大人载我飞行一段可否?”

我万万不会想到,当了这么多天好人,受它百般折磨,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三个字。说完它便从湖中飞出,顿时怒涛卷霜雪,掀天动地,它刹那间就飞到了云端之上。而它说的三个字是:“想得美。”

第二天清晨,我闲来无事,跑去藏书阁翻《神仙异兽谱》之龙卷,才真感立春响雷,一鸣惊人——第一页的彩色丹青,便与神龙大人一模一样,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青龙。第一行简介写着:“青龙者,东方之神,四象之一。授命于神,威泽六界。东方甲乙木水银也,澄之不情,搅之不浊,近不可取,远不可舍,潜藏变化无尽(1)……”

从小我们在书本上便学过:四象者,青龙、朱雀、玄武、白虎也。也即是说,这豆腐里拣骨头米饭里拣谷子的龟毛龙,竟是青龙……我不相信!!这书肯定抄错了!!

一个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小师妹?”

扭头一看,身后之人是二师兄。我赶紧把书合上道:“啊,二师兄早。”

二师兄道:“师妹如此有雅兴,一早便独自在此处读书。”

“哈哈哈,是啊是啊,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嘛。”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倒是以往路过此处,书阁里人似乎要比今日多些。”

二师兄道:“那是因为太师尊前几日在闭关养伤,这两日出关了,正在和师父谈事情。”

“原来如此……”

我心不在焉地和二师兄聊了一会儿,便匆匆道别。没法,我这小心肝真是难以平复。龙神不单单是神龙大人,它根本就是青龙大人,这比太师尊是神尊还要令人震惊……早知如此,前一晚它问我想要什么,我该直接说:“金山银山,美男作伴。”何其痛哉。我摇头晃脑,走出藏书阁,却在门口看见柔离的身影晃了一晃。不过我并未在意,只是回柴房拿着篓筐,带上玄月,去了琼木林。

果然,神龙大人未再出现在湘娥湖,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我们拣了两个时辰的柴,原路返回,打算把柴放好再来,却在路上踩中一个陷阱,掉入深坑。这挣扎的过程我不愿回想,总之,玄月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我提起一寸。我让它出去帮我找师父,谁知它刚一出去,就发出一声奶气的惨叫。然后,有人把玄月装在布包里,在上方洞口晃了晃:“不给你点教训,你真是止不住妖女本色。”

我抬头:“……师姐?”

玄月在袋子里钻来钻去,跟一泥鳅似的乱跳。柔离哼了一声:“洛薇,我早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就是个妖,溯昭的水妖。勾引你王兄便罢了,现在还要勾引二师兄。好好在里面待着罢!”

“等等!师姐,你误会了!我们有话好商量啊!”我在洞底叫道,但无人回应。她似乎已经走远。

当天深夜,下了一场大雪。有了雪水,我终于从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洞里出来,但整个人也变得脏兮兮臭烘烘的。一整天滴米未沾,滴水未饮,我奄奄一息地赶回修真顶。然而,屁股连椅子都没挨着,就已有弟子来告知,师父让我在熠燿殿北门罚跪,也没给个理由。不过我想,应该是柔离去跟他告了个状。反正解释也没人会听,来吧,跪就跪!

一夜过去,我很后悔自己有那丁点儿骨气……

大雪覆盖清鸿山,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连成一片。我垂着脑袋,浑身泥泞,狼狈不堪,极寒积雪凉得骨头都快碎裂。沧瀛神啊我的老祖宗,你在保佑我的路途上扑街了么?而仙家弟子们自顾自地飞行,连个同情的眼神都不曾投给我。方木头不滚,圆木头不稳。修仙果然难,淡化七情六欲,换个说法也就是冷血心肠。我正自己连呼吸都快没了力,只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熠燿殿内逐渐传出:“……她这般资历,只会闯祸,真是气煞我也。神尊,此等鸡毛蒜皮之事,自然不必由您插手,我这就去把这孽障带走……”

紧接着,几个人影靠近。我下意识抬头。跟在后面的是师傅、师伯,以及一群德高望重的仙者。走在前方的三人中,左边是先前见过的桃花眼凌阴神君,右边是白发尊者,应该是太师尊。而中间的人竟是……

那个青年站在玉墀上,皮肤雪白,身长宽肩,穿着曳地玄蓝华袍,长发是一抹深水溪流,覆盖长袍,两侧颧骨上有水流型神印。

他只是静站在那里,已变成万里雪景中唯一的颜色。

是他——那个一直出现在幻境中的青年。

他为何会在此处?

一阵寒风吹过,他的黑发飘逸如云。看向我的双目,更是幽深犹如沧海。这时,师父道:“洛薇,发什么呆?还不赶快给太师尊磕个头!”

“见、见过太师尊。”在磕头方面,我一向勤快得很,登时照做。

“起来。”

说话的人并不是白发尊者,而是中间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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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改编自《云笈七籖》卷七十二引《古经》:“青龙者,东方甲乙木水银也,澄之不情,搅之不浊,近不可取,远不可舍,潜藏变化无尽,故言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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