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邬希感觉有熟悉的气息从脸颊浮过,深陷睡眠的意识如同被安全感包裹,向更黑沉的深度休息中落去。
秦璟泽从床边站起,动作轻而稳,将手里宽松的换洗衣物给邬希换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带走。
他来得突然,离开得也悄无声息。
有医生守在门口,刚刚跟秦璟泽讲过病人的状况。总体来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体虚血糖低,累坏了再加上心理压力大,急火攻心。不需要住院,回家注意休息补充营养也可以。
秦璟泽结清费用,没有给邬希办住院。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能不待在这就不待。
他又去买些东西送回家,吃的喝的,还有生活用品。
“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家了?”,坐在驾驶位的袁秦敲了敲方向盘,侧目审视身旁的秦璟泽。男人把手里的购物袋放下,脊背挺直,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次主要是受到了某些特定字眼的刺激,激发了狂躁。袁秦认为症结关键在于“被抛弃的恐惧”,只要邬希以后注意一点,绝口不提分手相关的语句,这种事情就不会再发生,药量也不需要再加,毕竟那些药的副作用都很大,大部分时间秦璟泽在邬希身边状态都很稳定,这次也成功忍住没有伤人。
秦璟泽很沉默,像是拒绝交流。僵持两分钟,袁秦没有强迫他开口,移开视线驱车去a大附近的公寓楼。
房间一片漆黑,秦璟泽买的东西至少够用一星期,食物塞满冰箱。刚刚从邬希身上换下来的衣物手洗晾好。便签纸都快被他用光,贴在房子的各个地方,他手里捏着笔,沙沙在纸上写下叮嘱,写着写着笔尖忽然顿住。
约摸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袁秦在楼下边抽烟边等,目光落在朝他走来的秦璟泽脸上,敏锐觉察到这人回了趟家情绪又变得不太对。
“去看看那条小狗?”
秦璟泽没有反对,点点头报出最近的宠物医院名字,袁秦就按着导航开过去。
大毛虽然发烧很严重,但好在不是犬瘟,打过针之后正在休息,闻到熟悉的气味立刻掀开眼皮,支撑着腿要站起来,尾巴微微晃动。值班的小姑娘还惦记着它晕倒在门口椅子上的主人,试探问秦璟泽,“您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男朋友”,袁秦先一步开口。
那小姑娘愣了一瞬,旋即瞪大眼睛,“噢……抱歉”,她脸有点红,支支吾吾跟秦璟泽说他们很般配,然后话题扭转回到狗身上,讲了讲大毛的状况,如果恢复比较好的话用不了三五天就能回家。
袁秦时刻注意着秦璟泽的反应。身份被强调为“邬希男朋友”并被评价般配的时候,这人的神色有所缓和,但很快又沉郁下去。
他没有点破,坐回到车上时询问,“你不回家,那打算去哪住?”,那套秦璟泽以前经常住的平层现在住着唐绛香,秦璟泽回国只是为了接近邬希,手里并没有太多房子。
“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没法收留你”,他还是打算劝秦璟泽回家,摸了摸下巴,“说说,为什么不想回家?想躲着他?你其实不会伤害他的,这方面你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
良久的沉寂。秦璟泽抬手触碰额头,那里还挂着伤口,处理过不再渗血,但是他今天发狂的证明,“……我差点杀了希希。”
回想起那时荒谬的念头,他心有余悸。
“正常人也偶尔会有偏激想法,你这次成功遏止住了暴力行为,已经有很大的进步”,袁秦出言安慰,但马上被秦璟泽打断。
“进步就是我对着他鬼喊鬼叫?连他说的话都不听?”,秦璟泽眉眼间的肌肉都在抽搐,显出狰狞,“他该养条听话的狗,就算是个废物也能用来逗乐解闷。”
不该养生了疯病的狗,会时刻置身险境,稍不留神就会被结结实实咬上一口,哪怕主人再耐心哄劝,也不会听话。
袁秦拔下车钥匙防止情绪激动的秦璟泽误触启动,语气平静地安抚,“他不需要听话的,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别人,他只需要你。”
“他不需要我”,秦璟泽的声音也缓和下来,但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危险又颓丧的气息没有丝毫减退,胸口一起一伏,“没有我这几年他也能照顾自己,我自以为是地关心他,是在满足我的控制欲。”
方才写便签的时候他脑海中猛然刺入这个想法。藏在无微不至关怀照料之下的是他强烈到变态的私.欲。因为邬希对他容忍,他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自己有错,直到今日猛然惊觉自己的不正常,像是画皮鬼解开美貌皮囊,露出皮下丑陋的白骨。
他想做邬希的狗,跪在地上仰望神明,也想做他的统治者,手执锁链将其掌控。至于人们所说的爱是平等,他无法感受。
疯狗只懂得占有。
袁秦审视他,终于抓到他情绪突然不对的缘由,垂眸略作思索,退让一步,“我先收留你一晚。”
其实这个人还是在进步,治了好几年也没有谈一场恋爱来得有用,居然这么快就已经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成长总是要伴随痛楚,这不可避免,这次发病或许还是件好事,福祸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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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没拉窗帘,不到七点房间光线就足够亮,邬希睁开眼。
可能是睡得太多,撑起身体时感觉头晕脑胀,好像在坐电梯,他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坐直,捂着脑袋努力回想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在宠物医院昏过去了。
身上的衣服好像被换过……
记忆不够清晰,他不太确定,去找医生交款时被告知钱已经结清了,这才能够确认衣服肯定被换过。
从医院药房又收获一堆预定给他的营养品,他两手提满袋子盒子,出门就见到秦璟泽的助理等在门外,心情顿时放松。
“他在公司还是在家?”,一路小跑过去车边,发现秦璟泽没在车里,他问助理。
“秦先生没在公司”,助理接过大大小小一堆袋子,载着邬希往a大方向开。昨晚上他就接到老板的电话让他大清早等在医院门口接邬希回家。他琢磨着老板应该也没在家,否则不需要他来接人。
邬希却没助理想得这么多,只以为秦璟泽在家等他,到家下电梯急急开门进屋。
屋里还是昨晚那样一片清净,没有半点人气儿,摇尾巴撒娇的狗子也不在。
“……”,一秒,两秒,手里的东西随便地被丢在地上,邬希面无表情甩开鞋子进屋,连拖鞋也不穿,反正也没人管。
路过客厅灯开关的位置被一张便签吸引注意,扭头看去。
[不能光脚,穿好拖鞋。]
邬希撇了撇嘴,委委屈屈盯着它一动不动好一会儿,转身去拿笔,在便签下方空白的位置画上一笔,自己标注:犯错次数。
他老实地回门口穿好拖鞋,再进屋从小阳台晾衣杆上发现了自己昨天穿的那套衣服,上面散发着洗衣液的味道,t恤领口有一点褶皱,是秦璟泽手搓过的痕迹。
目光黏在上面挪不开,他抬手要去抓那件衣服,还没抓到手里,突然发现少了一件贴身穿的内.裤,低头拉开确认一下也被换过没错,但昨天穿的那条没晾在这里。
哼。变态秦小狗。
他抓到一条罪证,咬着嘴唇给秦璟泽记小本本,耳根有些泛红。
房间里到处都贴着便签,家里添了好多东西,冰箱塞得满满,都是他自己那点厨艺就能处理的食材,厨房门上还贴了一周食谱,一日三餐。邬希摩挲每一个字,最终找到卧室桌上折断掉的笔,旁边的便签被揉皱又扯烂,勉强拼起来才能破译出只写了一半的内容。
是提醒他不要自己抒.解。语气谈不上霸道,但透露出的占有欲十足。
耳根的红往脖颈蔓延,邬希被刺激得迫不及待想扯开皮带挑战这种权威,然后看看秦璟泽能怎么收拾他。
但是笔断了,纸破破烂烂,他身体的热度就冷却下来,透过这些能看得出秦璟泽的心绪有多么不稳定。
吸了吸鼻子,他转头又去门口穿鞋,拿起手机给秦璟泽打电话,毫不意外无人接听。他去学校寝室里找人,没有。去秦璟泽的公司,助理看到他很惊讶,一路陪他到秦璟泽的办公室,由着他闯入休息间。
确认秦璟泽的确不在公司,他跟助理道歉,然后马不停蹄去那套大平层找人。按门铃没人开。
在门口转了快五分钟,邬希终于不甘心地转身离去,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开门的响动,迅速循声扭头,看到唐绛香充满警惕的面孔。
邬希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能进去吗?”
唐绛香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往他身后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邬希的心情就瞬间沉下去。
她这是在观察秦璟泽有没有跟他一起来。
所以秦璟泽没在这里。
像是确认了安全,唐绛香侧身让他进来,走路的姿态很优雅,给他泡茶也是行云流水,看上去赏心悦目。
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影像照片都记不太清晰,但邬希能从她现在的动作中看到过去的影子。或许是他看起来人畜无害没什么威胁,唐绛香跟他坐在一起时并不像个疯子,就像个普通的邻家阿姨,带着贵妇人的气质。
“之前吓到你了,阿姨跟你说声对不起”,唐绛香声音也温温柔柔,不似上次那般要么压抑要么歇斯底里。
“你一定是个好孩子”,唐绛香以手掩唇咳了几声,缓过劲来叹口气,“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从得了病,我见到谁都会害怕,但是见到你居然没那种感觉。”
“上次我发病,说了好多秦璟泽的坏话,还怂恿你们分手,你都不要放在心上,那是我在胡说。我跟他相处不多,他从来没对我做过什么恶事,我在迁怒他。”
她眉眼间渐渐笼罩哀伤,“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我不该迁怒他的。”
邬希攥紧水杯,又被烫得松开手,“他在秦家过得不好吗?”
“没有人能在秦家过得好,那鬼地方就是十八层地狱”,唐绛香似乎冷笑一声,“你知道我的事吧,秦璟泽应该都和你说了。”
想起她被公公强迫还怀孕生子的腌臜事,邬希有些回避,不想刺激她想起这些,想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见她又问,“那你知道秦璟泽的身世吗?”
秦璟泽的身世不就是私生子?邬希一愣。这也应该是唐绛香的伤疤之一,主动揭伤疤的人真的很少见,正常人尚且不愿回忆痛苦,何况是被痛苦逼到崩溃的疯子。
“我的丈夫叫秦元朴,你应该知道,早些年我们刚刚结婚,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就和你们这些谈恋爱的年轻人一样”,唐绛香深陷回忆,慢吞吞呢喃,像是呓语。
“但我身体不好,婚后好些年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查,查不出毛病,请了有名的中医调理,一直怀不上。”
不是所有高门权贵都执意要生继承人,秦元朴就不是。但在港城秦家,秦老爷子秦学昌才是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父亲对儿子的施压不止体现在强权,还体现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中。
人是复杂的生物,今天下定决心,明天或许就会改变,婚姻最初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虽没有像贫穷人家那样变成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但也在秦老爷子的干预之下加快腐烂变质。
“26岁那年秋天,秦学昌那个老禽兽把我关在了他房间里。”
唐绛香捂着嘴,脸色惨白,像是要呕吐,但剧烈喘了好久,没有吐出来,继续自虐般地陈述,“我怀不上孩子,是因为他给我吃药,我的中药被他掉包,他不让我怀他的孙子,他要我怀他的儿子。”
“那年我丈夫27岁,自那之后我对同房厌恶得不行,所以躲着他,次数多了,他和我吵架,指责我变心,指责我觉得他恶心。我有苦难言,我不敢跟他说,那是他爸爸,我要怎么跟他说……”
邬希眉头紧皱,听着唐绛香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一出丑恶的豪门秘事被摊开展现在他眼前。
诚然,唐绛香是懦弱,以至于直到被逼疯也不敢反抗秦老爷子,连最信任的丈夫都不敢告诉,自然更不敢将秦老爷子送进监狱。但这怨不得她,这出丑事的根源在于秦老爷子,唐绛香是纯粹的受害者。
27岁的秦元朴忍受不了冷漠的妻子,应酬时借着一点酒劲儿被勾引着和陪酒女有了一次。这就是秦璟泽的哥哥秦璟熙的来源。
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有鬼,很快就露出马脚,唐绛香与丈夫的感情出现巨大裂痕,随后争吵不断,秦元朴风流本性有了借口释放,开始频繁在外偷吃。
“他倒是一直把安全措施做得很好”,唐绛香的语气不无嘲弄。
偷吃的次数多得数不清,但除了第一次留下秦璟熙,就只剩下秦璟泽这么一个意外。秦璟泽还是他的母亲把长期避孕药当成紧急避孕药来吃才意外留下来的。
这些事情秦璟泽不说,邬希就不主动问,不想在不经意间碰到伤疤。从唐绛香这里他才知道秦璟泽的生母是个贫穷打工妹,舍不得打胎钱也不想因为独自抚养孩子而被指指点点,在出租屋生下秦璟泽就直接丢弃。秦家不管,就流落到没有生育能力的季牧权夫妇那里。
“我很害怕秦璟泽,所以上次才那样失态,还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唐绛香诚恳看向邬希,剖白自己。
“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但是身上有股野兽一样的劲儿,眼神是冷的,好像没有一点点感情,我甚至觉得他长大了就是秦学昌那样的畜生。”
“后来你们走了,我一个人仔细想想,他对你很好很温顺,眼神也有温度”,唐绛香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我和秦元朴没过上几年好日子,秦元朴和我一样懦弱,你和秦璟泽不像我们,你们不要向秦学昌那个老王八蛋投降。”
祝福或许是半真半假,藏着隐秘的报复念头。邬希知道她是想让他们做反抗者,完成她没有勇气去做的抗争。
他从沙发上起身。茶已经凉了,一口也没喝,他素来不爱喝茶,觉得苦,除非秦璟泽嘴对嘴喂他,或许他还肯吃吃苦。
“改天我再来看您”,出门之前他向唐绛香许诺,真心实意。一个痛苦半辈子的疯女人想要倾诉,他可以做那个倾听的人。
唐绛香的眼里涌出泪水,直直凝视着他,捂着嘴发不出声音。
最后一个可能找到秦璟泽的地方没找到人,倒是听了一堆使人抑郁的事,还有秦璟泽的身世。他听见秦璟泽的身世尚且觉得这个孩子不该出生,没有人期待他的降临,不知秦璟泽本人在得知这些时是怎样的心情。邬希拖着疲惫双腿回家,拨通穆丛鸽电话。
他从前根本没仔细想过袁秦是心理医生这件事,现在仔细回想,似乎不经意间错过了很多东西。譬如当初秦璟泽那好长一段时间的出差,可能根本不是真的出差。
秦璟泽的病比他想得更严重,而且始终对他有所隐瞒。
没有人期待的孩子降生到了这世上,受尽苦难折磨,被养父虐待出人格障碍,不懂得感情,终究长成了一个拥有破坏性力量的怪物。
邬希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抬手抚摸自己的心跳。
但是他爱秦璟泽。
电话接通,穆丛鸽的声音从那端传来,有些急切,“我听老袁说了,秦璟泽自己承认那会儿发病的时候想掐死你,他这种病太危险了,这是要命的,你趁这个机会就赶紧跟他分了吧!”
邬希本想从他这问袁秦的联系方式,试图找到秦璟泽,没想到上来就被拎着耳朵一通劝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他来不及组织好语言说话的工夫,穆丛鸽一直在长篇大论喋喋不休,见他一直不出声还急得骂他,“你他妈到底能不能清醒点!谈恋爱又不是生活的全部,这个不行咱就换一个!”
“凭什么说他不行?”,邬希冷声打断。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执拗,掷地有声,“就只有他一个,换不了别人。我要么爱他,要么死。”
哪怕被伤害,他也会爱这个人。
房子的客厅里,站在窗边开免提打电话的穆丛鸽扭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两人。
袁秦拍了拍秦璟泽的肩膀,挑眉轻笑,“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吗?不虐!(确信)感谢在2021-02-1121:10:35~2021-02-1221: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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