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的伤并没有完全好,府里也不可能让她一直养着,终归无大碍,吴总管便依着王元昱吩附让她进了幽篁小筑,这里是王元昱的寝院,顾明其思,院中翠竹环抱,竹楼草堂,幽径长廊,像是被隔绝于将军府的世外桃源。
在幽篁小筑里当差的确比杂院好了太多,静姝的差事也很简单,侯在屋外,随时听从吩咐,近身伺侯的活还轮不到她,因为有更为熟练的奴婢,这些奴婢都是吴总管精挑细选的,本着老实勤快的原则,貌美的反而不在考虑之内,聪慧貌美的更是见不到,因此当颇有些姿色的静姝来到这里,她是受排挤的,吴总管看不起她,众奴嫉妒她。
今天是她第一天当值,就因王元昱一个小小举动,她被人私下骂为狐媚。静姝甚是不解,她到底做了什么,就与狐媚二字连在了一起,不过,她不在乎。
静姝做事一向认真,话不多,一天下来,也没有说过几个字,如此谨慎还是免不了受到欺负,下工来到厨房,众奴己经吃完饭,食盒里干净得连一粒米也没有,有奴在收拾碗筷,悄悄的瞟她一眼,皆低头轻笑,静姝暗叹一声回了屋。
四人一间房,比杂院的大通铺好太多,但另外三人都不与她说话,坐在一起嘀嘀咕咕,静姝将被褥展开,躺在榻上侧身而眠。
夜深了,屋子里的灯也灭了,传来同屋人熟睡的呼吸声,静姝的铺位靠在窗下,她辗转难眠,干脆起身,打开一丝窗户,明月正落在屋外的树梢上,圆而明亮,她曲起双腿,下颌搁在膝上,恍惚间见着月宫树影重重,有嫦娥在树下翩翩起舞,看着看着,她笑了,笑着笑着,一滴泪挂在了脸上。
*
难得佳景,王元昱于灯下着画,兴致颇高,四周皆静,众奴被王元昱赶走,只有两个值夜的远远的站在回廊下,童生近身侯在一侧,却是靠着门框打瞌睡。
偶尔风吹翠竹纱纱,偶尔水鸟咕咕,皆能将童生一惊,待屏息静听后,又继续入睡。
“困了,别在这里杵着。”
王元昱看他一眼。
“那不行。”童生立即抬头挺胸,“奴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将军。”
王元昱洒然一笑,“等我娶了妻,洞房花烛时,你也要在场?”
童生脸一红,嘀咕道,“那日是奴不在,否则为将军挡刀的该是奴。”童生还在为宴会遇刺之事自责不己。
王元昱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有错?”
童生惭愧的低下了头,“奴保证再没有下次。”
王元昱道,“纵你千防万防,也是防不胜防。”
“可防。”童生上前两步,“但凡生人,奴皆不许他近身。”
“如此说来,你明知那婢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故意刁难?”王元昱一边说起白天的事,一边对自己下笔之处甚是不满,一幅嫌弃之色。
童生哼了一声,“她心怀不轨。”
“为何?”
“因为......”童生摸了摸头,“她看将军的眼色不对。”
“哦,怎么说?”
童生想了想,“诸女看将军,大多是钦慕之色,此女不是。”
“哈哈......”王元昱笑出了声,“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笑话我?”王元昱将手上的笔朝童生扔去,童生灵活接住,双手呈于王元昱面前,“将军,你说她会不会是欲擒故纵?”
王元昱接过笔,在墨池里洗了洗,“孺子可教,如今知道欲擒故纵了。”
“是或不是?”
王元昱在砚台上润了润笔,继续着画,“想知道?你去问她便是。”
童生瘪瘪嘴,王元昱继续道,“去把宋袆叫来。”
“这么晚了又唤她?”
王元昱抬起头,瞪他一眼,“不唤她,唤谁?那些歪瓜裂枣的奴婢?好不容易来了个顺眼的,又被你们怀疑心怀不轨,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非要碍我的眼吗?”
王元昱突然发火,童生吓了一大跳,正要脚底抹油去传话,“等等。”王元昱又思索片刻,“去唤那奴。”
童生问,“哪个奴婢?”
王元昱又朝他扔笔,讥笑道,“本将军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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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十分忐忑,这么晚了,王元昱唤她是为何事?一路过来,回廊上一个奴婢也没有,倒是有持着武器的部曲巡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为宁静的夜晚带来一些不和谐。
被带路的小奴领到一间木屋,童生将她好生打量一番,警惕十足,仿佛她与那些刺客一般,看得静姝都心慌起来。
“还不进来?”
屋内响起王元昱的声音,童生这才放她进去。
原来这是一间书屋,浓浓的墨香压制了香炉里的熏香,木屋四周皆是书架,堆满了书籍,墙上挂满了丹青,有山水,有仕女,有花鸟,有佛像,静姝看了看落名皆是名师画作,其中又以道林为多,便默默的垂下双眸。
“会调色吗?”书案后,王元昱说来。
静姝摇了摇头,“奴不会。”
“会写字吗?”
静姝想了片刻,“会一点。”
王元昱抬头看她一眼,“既然会写字,必是有些悟性,过来,我教你。”
静姝一怔。
“怎么,要我来请你吗?”
静姝赶紧来到书案前,但见书案一角摆放着一排白色的小瓷瓶,瓶里装着各色颜料,数支细毫挂在笔架上,砚盘,木板,数叠宣纸,数张绢素,帛,小刀,尺子,镇纸,水壶等许多着画工具,应有尽有,且皆是珍品,特别是有几瓶颜料,用矿石而制成,堪称稀有。
草图己经画好,绢上有曲池,假山,仙鹤,柳树,水榭,其中一只鹤单脚驻立在假山上,另一只盘旋于曲池上空,这分明是府中一景。
王元昱抱胸注视着草图,似乎在考虑如何着色。
“先从哪里开始?”王元昱突然问。
静姝吃了一惊,是在问她吗?她抬头看了王元昱一眼,又将目光落在画绢上,“奴不知。”
“水榭?不,不,还是柳吧。”王元昱似自言自语,静姝才知他并非问她,为自己的莽撞感到脸红,并决定不再言一句。
“将那朱砂取出来。”
朱砂?静姝不懂画,却也知道朱砂乃赤色,用它为柳着色吗?
静姝不敢问,愣着不动。
王元昱瞪了过来,静姝结巴道,“奴......不知如何调色。”
“用勺子取颜料于白玉盘里,加水。”王元昱不悦,静姝照做了,却被王元昱一阵吼,“水多了。”她赶紧将水壶放下,“重来。”静姝又取一小勺朱砂放于另一只白玉盘加了水,然而王元昱又吼道,“水少了。”如此反复几次,直到静姝额上渗出细汗,才终于将王元昱所需要的颜色润好。
“又蠢又笨。”王元昱低声一句,拿起一支细毫沾了沾,开始为水榭着色。
静姝暗忖,刚才不是说柳吗?果真是阴晴难辩,静姝只觉手心都在冒汗,自觉的退到一侧,低着垂眸,不到半刻钟。
“藤黄。”
静姝又上前取色,再次被吼,“那是牛黄。”慌乱中险些打散颜料,王元昱冷言道,“便是你的性命也不值得这一瓶。”静姝咬了咬牙,坚持着,终于找对藤黄,如磨砚一般,慢慢细磨,王元昱拍了拍额头,“退一边去。”静姝如临大赦,便要离开。“谁让你走的?回来。”片刻又唤她去煮茶......
整整一夜,至天边翻起鱼肚,王元昱才把那水榭描好,反复看了看,颇为满意,或是累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自个儿进了竹帘后的床榻,静姝愣了片刻,方才大胆离去,回到她的住处,众奴皆己起来,静姝不得休息片刻,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