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橙不知道在车上的那些片段,是不是她的臆想。
只是夜里半梦半醒间,那仿佛早就根植在记忆里,却被她人为封存的影像,同简珩那晚眼底泛红,一遍遍同她说“阿橙,你就是她”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悸得她心脏闷痛,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撑着床垫坐起来,洛橙屈膝弯身,阖睫捂了捂脸。
室内打着冷气,身上那点惊悸的湿汗,很快冷却下来。
轻娑了娑胳膊,洛橙干脆下床,重新去浴室洗了个澡。
睡意倒是折腾得一星半点都没了。
替自己倒了杯水,走到连着客厅的阳台边,拉开些窗帘。
落地玻璃车窗下正对马路,凌晨的路灯昏黄,此刻倒是安静。
只有对面商圈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停着一辆孤零零的车。
黢黑的车窗玻璃后面,似乎有若隐似现的丁点橙光,距离有些远,她也不确定。
洛橙垂睫,抿了口水。
那个靠着外界刺激强迫自己想起些什么的办法,大约是有些行不通。
或许……她该再找个医生,替自己看看病。
-
洛橙预约了秦城第七人民医院——又称秦城精神卫生中心的特约专家号。
倒也没有想刻意选哪位医生,只是看见那个名字和照片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点了那位。
至少,那个人也出现在了那些老旧的画面里。
或许有了这点牵连,她能更信任这位医生,想起更多事情。
诊疗室内。
“我还以为是同名。”顾泽看着戴着口罩走进来的洛橙道。
洛橙近前,笑了笑:“你好,顾医生。”
“请坐。”顾泽示意。
“谢谢。”
翻了翻病人预约时的求诊诉求,顾泽略有些诧异道:“你要找我做催眠治疗,尝试恢复缺失的记忆?”
“嗯。”洛橙倒是比他平静。
“我是简珩朋友。”顾泽看着她。
洛橙笑了笑:“嗯,我对认识的人,更信任一些。”
顾泽怔愣,倒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催眠治疗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很大程度取决于求治者是否自愿接受暗示,是否能充分合作。
顾泽不明白的是,她和简珩那回不欢而散,如今倒是不知道,想记起些什么。
到底是简珩的那些话对她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
收回神思,顾泽同她说:“治疗不是一次就会有效的,我会根据你第一回的治疗情况,制定阶段性疗程。可以接受吗?”
“嗯。”洛橙配合地点头。
“好,”顾泽同她说,“那我们准备一下,我叫助手进来。”
洛橙应声。
顾泽叫来一名女助手,二十七八的年纪,进门见了洛橙,眼睛一亮,又一秒严肃,非常专业正经地同洛橙说:“您好洛小姐,请放轻松,我们医院和医生都有严格的保密原则,绝对不会透露您任何个人信息的。”
洛橙有些好笑,不过倒也真的放松了下来。
半躺在舒适的床椅上,洛橙俩手交叠在腹前,尽量让自己保持最舒服的姿势。
“好,”等她准备好,顾泽开口的话音,也变得单调平抑起来,“现在,看着你眼前的光源……它渐渐模糊……你感到困倦……”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伴着顾泽指尖来回摆动的那只球形灯,晕黄的光在眼前定格定点,规律地摆动轻晃。
长睫轻缓开阖的幅度越来越小,洛橙也同自己说:我的眼皮渐沉,那晃荡的,渐渐模糊的光晕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以为忘记的东西,并不会消失,现在……你尝试回到过去,找到它们……”
顾泽看着已经阖上眼睫的洛橙,又同助手示意。
女助手颔首,操控着模拟水滴声的节拍器,机械又单调,像是再精密的仪器,都找不出声音间隔时差的任何区别。
耳边像有遥远的水声,细小的一点一滴,缓慢却延绵地,从老旧的铝制水龙头里滴落。溅开在白瓷拼贴的长条水槽里,又晕开被阳光照抚过的波纹……
“嚯!”女孩子故意夸张地惊呼。
简称碰瓷。
“……”体育课后,在户外水池边洗完脸的少年,转身看见那个最近对他围追堵截,强行制造偶遇的低年级“女同学”。
“啧,你甩了我一脸水。”洛橙指了指鼻梁上的那点不仔细看,比她那颗美人痣还小的小水花。
少年无语地看着她,神情淡漠。偏开视线,淡声散漫地说了句“抱歉”,长腿一撩,偏身走了。
“……”洛橙站在原地强行微笑。
“橙橙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妈你别瞎说!”洛橙觉得天好热,冷气好弱。
面容温柔的女人笑了笑,却同她说:“你确定能喜欢他一辈子吗?”
“橙橙,妈妈都是为你好。”女人总是笑着的,“妈妈是爱你的啊。”
“橙橙,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橙橙,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喜欢男孩子吗?”
……
“顾医生?”女助手同样时刻关注着洛橙的生理机能状态,见她似乎在浅层梦境中陷入某种不舒适的情境,打手势示意顾泽道。
顾泽骇首。
节拍器模拟水流声轻缓响起,伴着顾泽平抑的声调,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唤醒的术语。
长睫轻颤,重新有光落进瞳仁,那些过往的情景,仿佛就在刚刚发生。
洛橙怔然地盯着天花板的顶灯,默了许久。
深深呼吸,洛橙偏头对着顾泽平静道:“顾医生,麻烦你帮我安排吧。”
-
洛橙没想过去找简珩问清楚。
她也不明白,既然曾经的自己,的的确确是喜欢那个少年的,为何又会把他忘记。
与其从别人嘴里拼凑过往,不如她自己踏回河里慢慢找寻。
况且,她的确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简珩。
那个偏执沉戾,喜怒难辨,又偶尔露出和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他引线的男人。
在她说出那句“就算我是她,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疯子”时惶惑困顿的眼神,她一样也不想面对。
“阿橙,想什么呢?”熟悉的男声,散漫地笑着,在她身边响起。
节目后续巡演已经是第三场。今晚的演出在苏市,类似于音乐节一样的户外音乐活动。
来的人很多,观众里还有特意为洛橙而来的粉丝团,一团明晃晃的橙红应援色。
在后台候场的洛橙回神,挑了挑眉眼:“回忆歌词。待会儿不是要上台了么。”
贺嘉禾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你背歌词的速度,就像我上学那会儿的学霸背《出师表》,我们刚开始熟练朗读,他已经能通篇背诵了,还需要回忆吗?”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贺嘉禾对她的称呼就开始自主变换了,从头至尾,完全不需要她的意见。
没在意他的调侃,却总对他那声阿橙有些不适应。仿佛……总会想到那个人。
明明只是一声称呼而已。
“你现在,怎么不跟着与阳一样叫我了?”洛橙还是开了口,只是玩笑似的问。
贺嘉禾闻言,支着侧颊歪了歪脑袋,像是非常认真地在想,然后才说:“姐姐可以是很多人。姐只是你。但是,与阳也能叫。”
“所以,”男孩子拖着好听的尾音,眼尾弯起微垂的弧度,轻声同她说,“我想叫你阿橙。”
“早就想这么叫了。”
洛橙微怔。
“又拉着你师姐开小差?”秦现的声音,无奈至极,“戴麦候场了。”
贺嘉禾闻言,看着洛橙,合掌伸了个懒腰,笑意散漫地应了声好。
洛橙也跟着站起来,下一个节目,是她和贺嘉禾的合唱。
秦现看着一心准备的洛橙,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那位怎么会出现在苏市,又“恰好”在活动现场。
既然也不是像特意来找洛橙的样子,还是让她安心先把演出完成吧。秦现想。
洛橙和贺嘉禾分别从舞台两侧上台。
演出的曲目是她那首《罗蕾莱》同贺嘉禾自己的歌串编的合唱,曲风稍作了调整,又保留了她那两段嗨翻全场的海豚音。
露天的舞台上,音浪比夏夜更热气蒸腾,观众席同样翻涌起成片的橙色波浪,那一整团呼喊声里,是同一个名字——洛橙。
……
“洛橙,你的现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稳的?”一同来苏市演出,已经结束表演等在后台的沈倩,看见从舞台上下来的洛橙忍不住同她玩笑,“你看我现在这个体重,都做不到像你这么稳。”
洛橙抬手扇了扇风,也同她玩笑:“沈老师走的是灵魂路线,不讲究这个。”
沈倩擅长深情情歌,粉丝和路人外送“灵魂歌手”称号,这会儿听洛橙这么调侃她,也是乐得直笑,完了又一脸严肃地同她邀起了歌。
贺嘉禾作为冠军,在作最后的压台演出,舞台上的音浪一声高过一声。
洛橙听着前面的热闹,同沈倩聊天玩笑,又认真讨论起沈倩想要的曲风。
-
大家是等观众都散场了才走的,时间已近凌晨。
洛橙简单扯松了长发,准备跟着工作人员一道,去节目组安排的酒店休息。
“阿橙你要不要……”
“阿橙。”
贺嘉禾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么叫住身边的女孩子。
此刻的苏市运河公园,早已没了震天的音浪,那声阿橙像夏日嘶鸣了一夜的蝉声,早已暗哑沉闷。
洛橙怔忡地顿住脚步。
“阿橙,”简珩低声问她,“能和你聊聊吗?”
秦现没料到简珩会等到现在,更是一度怀疑开场的时候是看错了人。
毕竟按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想找人,应该早就来了后台。
沈倩因为她同意了自己的邀歌而兴奋异常一点不困,本来准备叫上他们几个一道去宵夜,顺便再和洛橙聊聊,结果却见到了这位看上去不太好惹的男人。
非常识时务地抿了抿嘴,沈倩指了指自己助理:“洛橙,那我们先回去了。”
洛橙还有些没回神,怔愣地嗯了一声,看着沈倩走远。
“阿橙,我们也早点回去吧,你不是刚刚就说累了?”贺嘉禾仿佛没看见简珩,偏头看着洛橙说。
对简珩的问话,洛橙没转身,也没应声。
对贺嘉禾的提议,她也没有回答。
简珩觉得自己,明明是该难过失望的,却因为她也并没有再朝前走,而生出一丝不合时宜又卑微的庆幸。
他该是,还有一点点不确定的机会的吧。
“阿橙,”当着秦现同贺嘉禾的面,简珩再一次开口,“不会很久,可以吗?”
洛橙垂在身侧的指节,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不光因为他那声暗哑的阿橙,同她碎片里那个少年清朗散漫的语调重合。
还因为,这个男人此刻的气息,仿佛是卸下了长久包裹在身上的荆棘铠甲,任由不受护的软肉暴露在人前,仿佛谁都能轻易伤到他。
“阿橙,”同样攥了攥指节的,还有贺嘉禾,“我们走吧?”
洛橙抿唇,轻咬了咬牙,低声说:“老师,嘉禾,你们先回去吧。”
有人的心跳空了一拍,填进另一个男人空了一整夜的胸腔。
简珩绷紧的肩线,极轻微地落了一些,似乎想弯一下唇角,却又只觉得鼻腔发涩。
“阿橙,我们在公园门口等你。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秦现瞥了简珩一眼,又对洛橙说,“不着急,你们聊完再出来。”
“好。”洛橙应声。
“谢谢。”简珩低声道谢。
秦现和贺嘉禾走远,洛橙才转身。
那个男人依旧挺拔颀长,只是此刻,下颚优越的线条,似乎更凌厉了一些。侧颊的轮廓,也稍显瘦削。
眼底约摸是因为缺眠,浮着几丝暗红的血色。
洛橙偏开些视线,低声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阿橙。”简珩叫她。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会不会厌烦,只是……还是想来告诉你。像是再多等一刻,都有些难熬,所以才在今天来找你。”唇角勾起涩然自嘲的弧度,简珩一字一顿,缓声同她说,“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替身。”
“我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洛橙怔忡地站在原地听着,却仿佛……完全不知道,能给他什么回应。
“倒是你……”男人低声告诉她,“把我忘了。也是你当年站在悬崖边,对着我伸出手,硬要把我拖拽上来。”
“是你来招惹的我,看着我慢慢喜欢上你,再从我的世界消失。我不知道……你当年那么做,是不是仅仅为了有趣。也不知道你看着我如今为你发疯,又是不是高兴。”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怨你。有时候我会想,我或许是该怨你的吧。没有你当年的出现,我或许能……活得比如今更像个人?”
“阿橙,”简珩低声叫她,嗓音艰涩,当着她的面,剖开自己也不愿意瞧见的不堪,自嘲般地同她道,“你大概不知道,同魔鬼的交易,并不好做啊。”
洛橙心悸似的心跳滞涩,呼吸微僵。明明……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点难受却从心底翻涌上来。
“我有时甚至会想……你当年,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或许……一切都只是你大小姐的心血来潮。”
“只是我真的不愿意相信啊。我怨你把我忘了,又期望……你是因为真的把我忘了,才会像现在这样。”
“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说过的……你说,”像是那点回忆,终于让男人又多了点勇气,多了点能证明他们俩人之间还有扯不断的联系,他低声告诉她,“从小到大,你有好多好多的爱,就想分我一点。我不要也得要。”
涩意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想从鼻腔里涌出来。
洛橙没有回想起过这些,却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她会说过的话。
简珩该是……没有骗她的。
“我小心翼翼地接下了,保管到现在。又怕……”话音轻颤,像是抗拒,又像是不得不面对现实,男人阖睫,复又睁开,努力咬出字音,“你这话,其实同好多人都说过。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例外。”
“或者……你要我怎么办,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是你教我怎么去爱的,我以为我学会了。原来学得也不过如此。不如……不如你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像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不为人道的难堪不甘和渴望念想,通通告诉她。简珩从未同如今这样,对她说过这么多话。
“阿橙,”久久得不到回应的男人,终于克制不住那点渴求接近她的妄念,靠近她,小心翼翼,把她揽进怀里,又因为终于靠近,敌不过这些时日长久的祈望,将她越拥越紧,“你说我像疯子,其实……我不是不会痛,也不是感知不到痛意。而是……早就像失了本能一样,不知道该对这些痛意,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而已。”
“阿橙……”简珩颤声轻喃,一遍遍地叫着她,像是希冀她还是以往那个会同他笑同他闹,同他说许多许多话的小姑娘。
想看看她,只好稍松开对她的桎梏,又舍不得彻底放手。指节僵直地揽着她的肩,掌心覆着她脑后的发,让她看着自己,眼尾笑出红痕,再也抗拒不过本能,哽声对她说:“阿橙,你再教我一次吧。我能学会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嗓音像在棱尖碎石上磨搓过的璞玉,黯哑难堪,不在意自己低进泥泞里,男人颤声求她:“只要……别再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