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多,这是杜蘅站到台上之后的第一感觉。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虽然上次他做过一次汇报,但那次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人远不如这次这么多。
而且这个多媒体室很像从前读书那会儿的教室,他站在上面,看着台下乌压压的人,有一瞬间往事纷纷弥漫心头,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拖进黑暗的漩涡里。
他再次握紧拳头,将目光从人群上移开。
说起来他非常不擅长汇报演讲,他不太有这方面的天分,人群很容易让他紧张。
在大学他们分组做项目时,院里老师当评委,一般都是秋锦葵上,他呆在下面负责回答老师的随堂提问。
但作为建筑设计师,汇报是主要工作之一,他不能逃避。
汇报时,能充分展现不同的人格类型。有人慷慨激昂,有人严谨立论,有人伶牙俐齿,有人能轻易带人进入建筑空间,有人很会踩关键点……
几年前,他陪晏榕汇报过,晏榕连讲标都和他做设计一样,属于天赋型。
别人都在绞尽脑汁怎么全程抓住评委的注意力,晏榕自带吸引力和光芒,不用费劲就能吸引每个人的目光……
杜蘅想到晏榕,紧张的情绪被转移开,似乎稍微缓和一些。
干脆什么都别去想,就像上次那样。
杜蘅转过身,侧对台下,打开他的方案。
开篇,一座桥,跨过江南的河,连接水岸这一侧的行人和那一侧的美术馆。
美术馆的设计极其简洁,线条流畅,简简单单几个混凝土盒子错落有致的排列开来。
粗看之下不觉得有什么。
但当一副全景图铺开,桥、水草、植被、河流……江南的风物与建筑物一起,铺成一副天然的水墨画。
周庄宁静秀美,以传统村落的形态存在,容不下过度的繁华,也装不下现代建筑。
所以前面的设计,多延续周庄的风格,走中式古典路线,以求与原本的人文环境相融。
但杜蘅不,他手中的美术馆,完全是现代建筑的材质与空间布局。
飞鸿事务所也是现代设计,同样临水而建,但抄袭之外,他们一个更大的缺点是材质、尺度和环境本身的矛盾无法调和,就像将一个不属于周庄的外来物,生搬硬套放进了周庄。
可杜蘅设计的这座美术馆,它的尺度与肌理,与周庄完美契合。
传统与现代,建筑与环境,都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台下有人小声惊呼,“好漂亮。”
大家的目光顺着桥,到建筑、周边环境,就像看一幅画,眼中都是看不完的风景。
roc,坐在苏修海身边的一个男人不满地哼了句,“不就是几个盒子吗?这种设计你也做得出来。”
苏修海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气道,“不是,是他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苏修海盯着屏幕上的设计图,眉眼间一半是不甘心一半是欣赏,“江南民居密度大、杂乱、体量小,你看他每个盒子的大小,基本与除去屋顶的民居体量一样,而且盒子与水的关系多变,每个盒子之间,又以水分割,以桥连接,正是因为建筑形式上的一致,所以哪怕建筑风格完全不同,才会看起来才那么和谐。”
在江南建筑中,水与建筑有多种处理关系。
有的是建筑之间锚固于河堤之上,如飞鸿事务所的设计。
有的是建筑物悬浮于水面之上。
有的则是建筑与水面之间以台阶相连。
而杜蘅设计的几个盒子,之所以能或高或低,排列得那么错落有致,正是对临水空间进行了不同的处理,最大可能地丰富了空间体验和视觉观感。
在医院时,晏榕一见几个盒子的立面排列图,就已判断出这个设计的优劣。
如果让晏榕来评判,眼光比苏修海毒辣多了,不仅是建筑体量的问题,而是每个盒子之间的比例、高低、疏密、咬合程度,与明暗关系,全部都处理得刚刚好,才能呈现出这样非凡的效果。
苏修海旁边的男人还想说什么,听了这番话,再去看屏幕上的设计,只能闭嘴,悻悻说道,“还不知道里设计成什么样呢。”
屏幕上,跟随杜蘅的设计,沿着跨水而过的小桥,进入第一个盒子——序厅。
第一个空间就让人眼前一亮。
一面一字型墙体加一面l型墙体,配合顶部天窗,通透、明亮。
但紧随其后的下一个空间,正式进入展厅,采光需求降低,则全部采用实墙,以少数光源点缀。
步移景异,明暗交替。
杜蘅花了很多时间研读宗谨先生的文章著作,也来周庄仔细琢磨了当地环境,过去的二十几天,他几乎将所有心血都投入到这个项目里,现在终于将他展现出来。
杜蘅抬起下巴微微仰着头,不看任何人,冷冷清清介绍功能分区与参展流线。
他今天的穿着很简单,白衣黑裤,站在清水混凝土的建筑下,有一种浑然一体的孤傲。
图纸是建筑师最好的语言。
他在口才上或许不如苏修海纯熟、练达,甚至有些回避台下的听众,但他又实在好看,便将一份胆怯都化成了出尘的清冷与疏离。
一楼空间包含一个序厅,两个展厅与一个户外空间。
户外庭院,青色的瓦片铺地,乱石与野草呼应,疯狂又典雅。
一处通往二楼的直跑楼梯,利用片墙,搭配通高空间,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感受。
但最亮眼的设计还在后面——承接一楼和二楼的阶梯阅览室。
当画面转入此处——
“哇~”整个多媒体室响起的赞叹声比刚才苏修海汇报时多了一倍有余,甚至赶得上之前宗瑾进来时的状况。
阶梯阅览室并不少见,在许多书院、图书馆中常有用到,但难的是,杜蘅将阅览室与周庄风光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台下有人感叹,“这个u型墙和落地窗,啧,太震撼了。”
坐在杜蘅前排那家事务所的人回头问,“这人叫杜蘅是吗?新设计师?多大年纪?从前没见过。”
赵东池正张开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屏幕,用余光瞟了一眼对方,呵呵一笑,“是啊,第一次做项目,出来讲标,还不太熟练。”
前面的人砸了两下嘴,自言自语道,“现在的新人挺厉害的哈。”
通过一面l型墙和u型墙的组合,中间空出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窗外,一览无余,是烟雨袅袅的周庄风光、依依垂柳。
道不尽的江南风光,就这样毫无保留地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
有人稍微大了点声问,“确定外面的风景有这么好看?”
前排,某位周庄旅游局的工作人员迫不及待反驳,“就是这么好看,这个角度就是看古镇的最好位置!”不然他们怎么会选址在这里建美术馆!
而台下其他人,宗谨,与周庄文|化|部的人,都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这幅画面。
太美了。
通过建筑,将人文之美无限放大。
连晏榕也不得不承认,这段设计很有想象力,不,不仅仅是想象力,还是一种洞察力。
对环境与建筑相融的洞察力。
他对于杜蘅去周庄过了一夜的事,忽然有点释怀。
又有点心疼,一想到杜蘅生着病还这样来回奔波。
他也做设计,一看效果图几乎就能想见杜蘅的辛苦。
还有之前的一种别扭、不快,在面对此时此刻的杜蘅时,都慢慢消融掉。
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那愉悦伴随着杜蘅的一举一动,从心底慢慢上涨,最后蓬勃而出,轻盈的溢满心脏。
杜蘅带着台下的人,像水上画廊一样参观整个建筑空间,穿庭院,上瞭望台,过特展厅,最终,他的汇报在一个水景庭院处结束,由水而起,由水而终。
他讲完整个动线,放下手中的遥控器,朝台下轻轻一鞠躬,似乎仍旧游离在另一个世界,“谢谢大家。”
台下静止片刻,随即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
如何将现代建筑与传统周庄古镇结合,怎样处理建筑物与水的关系,文化展馆内部的空间规划。
杜蘅都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
之后的流程和前面一样,话筒到了谭部长的手里。
“这个作品……”谭部长眉头紧锁,似乎身体不舒服一样,换了好几种站姿都无法找到最合适的那一种。
他太为难了,杜蘅的这个设计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没法说出不好挑出刺来,毕竟这么多人都看着。
但他之前过分信任roc的实力,盲目答应要将项目给roc做,现在临场反悔有点说不出口。
都怪他自己。
但谁又能想到一个初出茅庐的设计师能做出这样的作品?
片刻后,谭部长将话筒递到了宗瑾跟前,不敢朝身后roc的人看,努力降低存在感,想将自己摘出去,“您老有什么看法?”
宗谨接过话筒,目光落在杜蘅身上,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是评价,而是问杜蘅,“年轻人,你读过我的书?”
杜蘅眨了眨眼睛,“读过您的《二三集》、《风雪夜归人》和《文学回忆录》。”
宗瑾缓缓点头,“这样看来,我的诗、小说、散文你都读了?”
“嗯。”
“少年可期呀。”宗瑾问完杜蘅,感叹一声,静静看着屏幕上定格住的水中庭院,“它就像江南风水中的一座桥,我回忆里的故乡,”
然后他转动一头雪白的头发,面向谭部长和周庄文|化|部与旅游局其他人,“我很满意这个作品。”
****
汇报完,当日开标公布结果。
结果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
宗谨的话,相当于一锤定音,没有人敢有不同意见。
他们也给不出其他意见。
不过流程还是要走。
等待开标的间隙,多媒体室里一片乱哄哄,其他两家事务所的人知道自己竞标无望,都站了起来,各自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断有人往杜蘅的方向投去羡艳的目光。
杜蘅被宗谨叫去一旁说话。
一老一少,一个慈祥带笑,一个乖巧谦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羡慕的目光几乎要把杜蘅给吞没。
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嘀咕,这个新人还这么年轻,就能拿出这样的作品,获得宗谨的赏识与认可,以后国内的建筑界,又要多一个竞争对手了。
roc的人凑在一起,苏修海旁边的男人抖着腿问,“怎么办?前天夏寻还和我们说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现在这情况怎么和他说?”
苏修海揉了揉额头,“照实和他说吧,这是宗谨先生开口定下来的,我们也没办法……我现在给他发消息。”
“哎,行。”
苏修海发完消息,放下手机,目光也像其他人一样,落在杜蘅身上。
在杜蘅登台之前,苏修海对自己的设计还算有自信,他很擅长中国风的设计,他对国内各种古建筑的结构了如指掌,也以此拿下了不少商业建筑的设计权。因此,对于一座位于周庄古镇旁边的美术馆,他有信心和底气。
但他意料之外的输给了杜蘅,这个初出茅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灵气,将作品完后得这么精彩……同样的灵气,国内他只想得到一个人,那就是晏榕。
而且这年轻人还有一份波澜不惊的自持,从站到台上开始汇报,到被宗谨夸奖,始终不露声色。
苏修海自问二十岁时,他做不到这份淡定。
其实杜蘅心中是开心的。多日的紧绷、高强度的工作到了一个极点,现在终于可以放松,而且是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怎么可能不开心。
但他不敢太开心,这只是他拿下的第二个设计作品,且前一个项目刚刚进入施工阶段而已,他连一件成型的作品都没有。
距离他开事务所的目标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晏榕二十岁时,已经有五六个能拿大奖的作品,晏榕手下的设计师,也各个都很厉害。
更别提那些建筑史上他仰慕的大师。
他恭敬地站在一旁,听宗谨先生与他说话。
老先生年事已高,今天坐着听了两三个小时的汇报,有些倦怠,给他留了私人号码,约定日后联系。
这边刚说完,一转身便有人找他要微信号。
有周庄旅游局的人,还有一些其他事务所的人,他把手机拿出来。
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来几条新信息提醒。
他低着头,顺手打开。
弹出来几张照片。
发信息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看照片里穿着学士服的身影,他大概能猜出来是谁发来的信息。
夏寻。
是他生日那天,夏寻和晏榕一起拍的毕业照。
“杜工我加你了,通过下好友验证,以后多联系。”
“杜工也是f大毕业的?说起来我们是校友。”
杜蘅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耳边的声音有些恍惚。
“杜工?杜工?”
被人提醒了几句,杜蘅才回过神来,然后飞快地从短消息里退出来、滑到了手机主页面。
***
汇报完毕,喧闹一堂。
杜蘅站在热闹的最中心,被一堆人围着要联系方式。他看起来像在发呆,灯光下,犹如那些山精海怪的小说里,被稀里糊涂丢到凡间的小仙男,漂亮的超凡脱俗。
晏榕站起来,单手插在口袋里,绕过赵振,侧身穿过座位,跨过多媒体教室的台阶,朝杜蘅走去。
他准备不再生气了。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反思了一下之前几年的行为,好像确实对杜蘅不够好。
所以杜蘅有些小脾气他就不去计较了,大不了以后多补偿回来。
接下来杜蘅应该能休息一段时间,他们应该干点什么呢。
去度假玩一趟,还是带杜蘅做点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他没想好。
但今天,现在,一定要把杜蘅带回家,不能让他在外面这么肆意的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