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寻(六)(1 / 1)

柳寻的葬礼在警方确认嫌疑人的三天后举行。

那天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晴天,出门前,贺栖淮把屋里的两床被子抱下楼,赶在小区大妈到达战场之前抢了块晾衣服的风水宝地,让皱巴巴的棉絮沐浴久违的阳光,自由舒展、蓬松。

晨光下,一身黑色长裙的少女踮脚,替他摘下粘在西装上的棉絮:

“每次死了人,警方都会去参加葬礼吗?”

“通常不会,只是柳寻比较特殊。”

三天了,警方已然通过监控录像锁定紫发男生吴辰宥为嫌疑人(或者说起码是知情人)。为了佐证这点,市局痕迹组在小巷内几家旅馆的登记表上提取出指纹,与吴辰宥进行对比,一一排查,最终发现每家使用过假证的旅馆登记表上,几乎都留下过他的痕迹。

也就是说,吴辰宥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把柳寻以及其他卖身少年少女介绍给客人的“老鸨”。

直接证据与间接证据皆准备齐全,易伟很快申请了搜查证,决定以“假造身份证”的罪名将吴辰宥先行逮捕。

可是谁也没想到,三天了,市局连个人影都没抓到。

不同于那天在夜总会的其他几个纨绔,吴辰宥算不得实打实的富家公子。他父亲在一家跨国公司做小领导,常年出国际差,母亲则是一名普通的英语老师,在某教育机构任职,父母加起来年薪大约三十万,在南城这种消费水平偏高的大城市,虽然算得上“衣食无忧”,但绝对与任廷泽他们那群真富二代相差甚远。

难怪程寰从监控看出来他稀罕身上那套西装,整天和任廷泽他们一起鬼混,收入差距悬殊,想必紫毛吴辰宥也过得很艰难吧。

也许正因为消费水平跟不上几个好兄弟,才让他生出了发黑心财的念头。

按理来说,吴辰宥的父母也算是受过教育的高知人士,谁知道沟通起来竟比智障还难对付。那天贺栖淮和谢承然带着搜查证跑去抓人,硬生生被这对夫妻怼得无话可说:

“我说过,吴辰宥他出国了,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游学活动,地点在米国,他不在家!”

“我们已经调查过学校那边,吴辰宥不在夏令营活动名单上,机场也没有他的出入境记录。现在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吴辰宥的犯罪事实,还请二位不要包庇,若有所知,如实相告。”两位年轻警官尽量耐着性子,一字一句解释道。

“犯罪?犯什么罪?”中年妇人云淡风轻,仿佛听不懂贺栖淮口中标准的普通话,又或者说,她压根就不相信她的宝贝儿子吴辰宥会犯任何事儿。

“具体还不能向您透露,总之与伪造身份证和……非法组织淫/秽/色/情活动有关。”谢承然喉结微动,硬生生把“涉嫌杀人”这几个字吞进了肚里。

“什么淫/秽/色/情?他无非就是带过几个女人回家罢了。二十岁的人了,年轻气盛谁没有需求?你们不也一样吗?”吴辰宥的母亲皱眉,小眼睛于镜片后上下打量,目光扫视眼前这两位年轻气盛的男警官,仿佛能看穿他俩有没有x生活似的。

“这……总之还请您配合……”

“请我配合?我有什么好配合的?我警告你们,吴辰宥是个好孩子,他除了带女孩子回家可没干过别的!我天天看着他我能不清楚?你们别血口喷人!况且他不出国能去哪里?他就这一个家!学校那种烂宿舍根本住不了人!他不会做那种事的!”

……

总之,警方来吴家调查了好几趟,听这女人无能狂怒到耳朵都快起茧,询问依旧毫无进展。

“他父母一口咬定他出了国,对他犯罪的各种证据概不相信,问了两天,屁都抖不出来一个。”贺栖淮只能无奈地向上汇报。

毕竟吴辰宥已成年,自行承担法律责任,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父母与本案有关的情况下,警方无法将他们扣留,只能拐弯抹角进行沟通。

“要么是在装,要么真不知情,反正现在程序都走了,只要人抓到,那小子百口莫辩。”

易伟下了命令,现阶段的支队还是以逮捕吴辰宥为目标,至于有关客人身份的调查,暂时还没能搜集到其他有利线索。

贺栖淮相信,任何悲剧的发生都离不开“人”本身,家庭、环境、朋友、爱人……如果能置身于人群之中,去捋清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参加了柳寻的葬礼。

说是葬礼,其实顶多算个告别仪式。案子没结,柳寻的遗体还在市局放着,不能火化。举行所谓告别仪式,只不过是人走了,把他的痕迹抹得更干净些罢了。

柳寻平日里不受待见,今天也并非周末,大多数同学不会为了这个并不吉利的仪式耽误课程,前来参加葬礼的同学只有零星几人,贺栖湄是其中之一。

因此,很难得地,贺家兄妹有空在工作日的清晨肩并肩一起走去地铁站。

穿过熙攘人潮,火锅摊热辣不减,贺栖淮侧着身子快速从餐馆通风口处溜过,生怕他唯一一件拿的出手的西装沾上了油烟气。

黑衣散发的贺栖湄脚上踏着高跟凉鞋,加速快走才勉强跟得上哥哥脚步。五岁年龄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一个代沟”,兄妹二人一个工作一个上学,早已不像儿时那般无话不说。可血缘关系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哪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也总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些许相似之处。

人越相似,话题也就越多。因此贺栖湄和贺栖淮同行,沉默一定不会超过五分钟。

果然,贺栖湄放慢脚步,抬头望向贺栖淮弧度与她相似的侧脸,轻声笑道:

“哥,我以为你会怪我。”

“你指哪方面?偷吃厨房辣椒酱还是把臭袜子往我床上丢?”

当警察的果然明察秋毫,而且阴阳人的水平远超凡人……小姑娘被这句反问噎了个语塞,指尖拂过披肩长发,脑海里努力搜索措辞:

“就……你以前,从来不许我和……和你觉得不听话的孩子走太近。”

说起来可能对死者有些不敬,但柳寻走得不大光彩,换作是任何家长,恐怕都不太希望自家小朋友和他玩得好。

别看贺栖淮现在一有任务三五天不着家的,贺栖湄高中那会,贺栖淮的态度那叫一个严厉。

用程寰的话说,就是“拿出了对付犯罪分子的劲儿阻止妹妹早恋”。

五年前的贺栖淮人在帝都公安大学就读,离南城两千多公里,距离虽远,人却没闲着。天知道他找了什么法子在贺栖湄身边安插了不下十个眼线,整天闲着没事监视贺栖湄的一举一动,自从发现妹妹和班里某个毛头小子有了暧/昧的小苗头,贺栖淮直接联系了他的好兄弟,每天一下课就让人把贺栖湄往母亲的工作单位送——让她在老妈眼皮底下好好学习,看她还敢动心思勾搭男人。

害得贺栖湄觉得她无论是考上重本大学还是单身至今,她老哥贺栖淮都功不可没。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和他玩?”贺栖淮微笑着反问。

通过上次对柳寻同班同学和辅导员的问话,贺栖淮得知柳寻在班里的人缘并不好。学校里或多或少有“柳寻在外面卖”、“他被老男人包养了”、“他喜欢男的”……之类的风言风语,柳寻同寝室其他三个室友更是对他颇有微词:

“动不动一夜不归,身上不知道粘的啥味道,又香又臭。”

“他说他在夜总会打工,说白了就是陪酒呗,听着就不正经。”

“老子一个有女朋友的钢铁直男,他是个死同性恋,学校还把我和他分到同一个寝室,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

也难怪那天在夜总会,柳寻被纨绔们围殴,同学们虽没丢下他不管不顾,却也没几个上手劝架的。

无关紧要的人摊上事儿,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反倒是一边急着劝架一边打电话求助的贺栖湄显得比较格格不入。

贺栖淮想不通妹妹贺栖湄怎么会和柳寻关系不错。

“大概就……觉得他和我们挺像的。”

少女抬眼,莞尔一笑,对着阳光拭去眼角泪花。

“像?和谁?”

贺栖淮随口一问,反倒让她打开了话匣:

“柳寻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什么亲戚朋友,费了好大劲边打工边读书才考上南城大学。”

“那就更应该好好学习……”贺栖淮下意识皱眉打断。

“你懂什么?他肯定也想啊!”贺栖湄被他语气中的教条味道激得不悦,声音提高了一个度,眼泪亦夺眶而出:“可是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是那种做正当工作就能得到的,具体怎么赚的他没跟我说,他怕我学坏……”

“国家有助学贷款,学院有奖学金和助学金,这些钱难道不够大学花销吗?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不知道……”贺栖湄摇头:“我只听说,似乎是为了给人治病,也许是他孤儿院的哪个朋友……”

“他看上去有点冷冷的,不爱和人说话,好像谁也不在乎……可是我知道,柳寻是个很温柔的男生。”

“他很温暖,他记恩,他会在垃圾桶旁放告示提醒清洁工阿姨小心泡面汤,他会用铲子铲掉女生宿舍门口的捐/卵小广告……我相信他做那些事赚来的钱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虚荣。”

“我承认他死前做的事儿不对,我知道他犯了错……可是,我真心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有好报,应该苦尽甘来。我不明白、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在贺栖湄的滔滔不绝中,柳寻的模糊背影似乎逐渐变得清晰。

贺栖淮沉默,脑海里是那天晚上柳寻坐在医院检查室长椅上的模样。

细长的手指攥着检查单,锁紧眉头问贺栖淮,检查费用贵不贵。

他赚钱……也是为了帮人治病吗?

“哥。”贺栖湄哽咽着,两只含着泪的桃花眼直勾勾盯着贺栖淮:“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五年前咱妈没死,继续病着……假设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你会怎么办……”

他会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贺栖淮不知道,也不敢想。

贺栖淮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兄妹俩拉扯到大,五年前正好是她病最重的那段时期。贺家本就没多少存款,医药费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出,那时候贺栖淮刚读大二,奖学金和兼职工资全部往家里寄,依旧弥补不了每月高昂的开销。

想当年他与程寰初相识,生于荒蛮的少年第一次闯入繁华人间。贺栖淮看花了眼,他第一次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糖都是满满色素味甜到发苦,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人一杯咖啡钱就能抵得上他半个月的生活费,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蜗牛不止可以用来喂鸭逗鹅还可以做成一道名菜……

他每天痛苦着,也快乐着。他试图在程寰面前拾起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又渴望像个废物一样抱紧对方的大腿……他为什么不呢?程寰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他现在面临的一切危机,他只要撒个娇,低个头,哭着说一声“程寰你包了我吧”,母亲的医药费、栖湄的学费……这些都轻而易举到手。

只可惜,母亲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圣诞夜,漫天飞雪。

贺栖淮还记得那天他穿着母亲用服装厂剩余边角料亲手织成的黑色毛衣,手里抱着两个平安果和程寰送他的圣诞礼物,他没打伞,顶着被白雪染湿的一头乱发,坐了二十四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帝都回到南城那个只有车库大小的三口之家。

那天是栖湄的十六岁生日,他想给妈妈和妹妹一个惊喜。

他推开门——

入目是鲜红的血,浴巾、地毯、瓷砖……无处不在,红得刺眼。那个用单薄身躯护了贺栖淮一辈子的女人,浑身赤/裸地倒在了花洒下。

水阀未关,热气四溢,她右手紧握刀片,左手则攥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贺栖淮在帝都大桥的灯火中,与程寰拥吻的照片。

她就这样紧紧攥着它,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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