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淮早该想到的,凶手是侏儒这件事。
来福小卖部附近那个只能拍摄到人体上半部分的摄像头里,之所以看不见凶手的人影,并不是对方有多么精明提前踩了点,而是他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杀人,却依然能够不被拍到。
白夜休息室里茶几旁那几张矮小的椅子,恐怕也是给他准备的,否则白夜本人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坐在上面怎么会不憋屈难受?
难怪警方把朱来福案发前后街道上的影像反复看了几百遍也没找到可疑人影。恐怕凶手原本就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借着夜色昏暗,换上了一身小孩子的服装,再戴上帽子,油漆桶装在蛋糕盒子里抱着,行凶过后直接低头混入人群,谁会在乎一个小孩子的行踪呢?警方甚至看都不会看一眼,直接排除他调查旁人。
想必也是前两次作案过程太顺利,飘飘然了,他才敢大着胆子躲进白夜的裙底,跟着进来听他们两位警官“审讯”,最终还是露出马脚,被程寰和贺栖淮抓了个正着。
他用手捂着被茶水烫伤的胳膊,鼻子正对黑色枪口,小丑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等你们好久,总算来了。”
“手铐在哪?抓我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栖淮从他的眼里,竟读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
周一是个阴天,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的贺栖淮九点钟准时来到市局,刚进门,就看见盯着两个黑眼圈的谢承然正咬牙切齿地挂断了电话。
“咋地啦,早饭吃了没?”
“吃个屁,气都气饱了。”
贺栖淮还以为是凶手不肯认罪才逼急了审讯的警官们,直到拿起谢承然推过来的笔记本,他才弄明白这家伙到底在气什么。
换作是贺栖淮,他也气。
“朱来福这孙子,真他妈不是人!”
刚才那通电话,是帝都市公安局打开的。
昨晚南城市局将侏儒和白夜捉拿归案时,他俩丝毫没反抗,第一时间就请求市局联系帝都的一家残疾儿童学校,寻找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员,证明十七年前,学校附近曾有个叫朱来福的人,在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
“朱来福的家乡,不在南城,而在帝都。”
“十七年前的盛夏,五月中旬的某一天,小卖部老板朱来福突然失踪,背井离乡,开着自己的三轮车,离开了帝都。”
“两个月后,南城市郊,河东村附近的水塘内,出现了五具身份不明的孩童尸体。”
“刚才经过帝都那边的查证,那家残疾儿童福利学校,2000级到2003级意外失踪、死亡的学生总共有二十几个,其中有一个得白化病的女生,还有一个得侏儒症的男生。”
这两人是谁,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栖淮,你来了?”程寰推开审讯室大门,他站在阴影里,笑着招呼贺栖淮过来:“对侏儒的审讯,你要听吗?”
“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名字,别这样称呼。”贺栖淮将那个笔记本随身带上,跟着进了审讯室。
“不是我要这么叫他,他自己说的,他叫朱如,白夜应该也不叫白夜,都不是原名。”
贺栖淮诧异颔首,怀着沉重的心情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阴天,背光,他坐在审讯椅上,由于比旁人矮小了太多,即使挺直了身板也只露出了一个头,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可笑。
但是那张脸却并不像个小丑的脸。
昨晚被发现时他涂着五颜六色的花脸,贺栖淮没能真正看清他的相貌,今天再看他素颜的样子,不由有几分心惊。
他太瘦了,瘦到能清楚看见额头上的青筋,两只眼睛深邃且浑浊,脸上有几道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伤疤。03年在上小学的话,他年纪再大也最多三十,看起来却仿佛年过五旬,一点也不像童话故事里善良可爱的小矮人,反而像蓝精灵里恶毒的格格巫。
他认出贺栖淮,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换把椅子吧。”贺栖淮主动搬来一个高脚凳给他,自己则在他对面坐下:“手上的烫伤还好吗?”
“不疼,不疼。”
比被人用鞭子抽脸要好,也比被绑上石头扔进水塘要温柔。
“朱如先生,杀害陈美华和朱来福两人的犯罪事实,你认吗?”
“我认。”
……
朱如是帝都人,起码他是在帝都被人捡到的。
他不知道他爸妈是不是正常人,他们或许也和他一样的侏儒。这不重要,反正他从出身起就被抛弃了,捡到他的福利院一查,哦豁,侏儒症。
又小又丑还有侏儒症,福利院的阿姨为了方便省事,干脆就叫他朱如了。
很多人或许以为,侏儒小时候是并不会受到歧视的,毕竟很多身体健康的小朋友可能个头也不高。但其实不然,朱如从三岁开始就明显和其他小朋友不同,哪怕是在营养条件并不好的福利院,他也比别的小朋友瘦弱萎缩,头大身子小,像个怪物。
“我要是你这个样子,我就去大马路上找车撞死,立刻马上。”同院的小朋友对他说。
“算了吧,跟个耗子似的,我要是司机我都不敢朝他撞,怕是小鬼,撞了遭报复。”
“呸,恶心,你该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朱如从幼儿园起就被送去了特殊学校,虽然他没有缺胳膊少腿,脑子也没问题,但依旧被划分在了“残疾”的范畴。和一些同样具有身体残缺的孩子们一起上学,朱如很开心,他认为如果大家都有问题,肯定就不会互相歧视了。
他会交到好朋友的,一定会。
天不遂人愿。
正如白夜那天对程寰所言,得了先天性疾病的孩子如果出生在富裕人家,或许还有机会做出改变,努力成就励志人生成为世人眼中的榜样。
但如果出身低微,父母不疼不爱,他们所遭遇的,便只有旁人无穷无尽的歧视冷眼。
残疾儿童学校,并不会真正尊重每个残疾儿童。
他们当中有一半是福利院里被遗弃的孤儿,另一半是家庭条件不好的残障儿——父母纯粹把他们丢过来省事的,稍微有点门路的,没谁愿意把孩子送来这里。老师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上课乱讲一通,学校的操场上任由精神障碍的孩子打滚发疯,不能自理的孩童把屎尿拉在裤子里也无人看管,谁都不敢管,谁都懒得管,只要你不死,一切都好说。
然而即便如此,学校每年还是会死不少小孩,有些是因为疾病发作,有些是本身就抵抗力低,有些是父母懒得照顾他们一不小心就出了意外……朱如他们班走了三个,无非都是这些原因。
这种状况,在2003年愈演愈烈。
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席卷了全世界,帝都的状况尤为严重,国家管控严格,朱如所在的福利院有了病例,接触过的阿姨都被要求隔离,再加上灾难面前,大多数爱心人士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别处,社会对他们这群人的关注度,明显降低了。
福利院人手不足,资金短缺,伙食越来越差,朱如本身就身材矮小,体力有限,抢饭根本抢不过别人,那段日子更是天天饿肚子。有一次他三天就只吃了两个馊馒头,肚子饿极了,口袋里没有钱,就只能去偷。
去小卖部偷。
他带了几个同样饿着肚子的帮手一起,一人望风,另外几人盯住货架上的面包和零食,迅速行动。
而小卖部的店主,正是朱来福。
学校停课关门,小卖部生意不景气,年轻的老板朱来福平时吃喝嫖赌抽欠了一大笔外债,正打算趁着还没封城,熬夜打包东西开车跑路。
朱来福没想到他会在跑路的前一天,撞上几个偷东西的臭小孩。
残疾小孩。
几个小孩瘦瘦小小,饿到前心贴着后背,模样可怜兮兮,趁着朱来福卸货上车的空档,抓起货架上的面包就跑。朱来福眼疾手快,一脚踹回去一个,小卖部的铁门一关,把他们全部拦住。
行啊,既然喜欢偷,就把他们送去警察局。
小孩又哭又闹,大喊不愿意,跪着求他,说害怕福利院不要他们了,会被打死。
看看这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朱来福没好气地盯着他们,突然心生一计。
他决定带着这些小孩,一起离开帝都。
朱来福曾在大街上见过那些残疾人乞讨卖艺,有人投红票子,一天下来能赚不少钱,大人如此,更何况小朋友。
这是个商机啊!
朱来福把四个偷东西的小孩带着,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听话,他就会报警,让警察把他们抓去统统枪毙。白天朱来福派他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街头卖艺乞讨,晚上就在车里待着休息,未免遭人怀疑,他们往往一个城市待上两天就跑路,从北向南,一路上赚了不少钱。
原本这也是个发家致富的好办法。朱来福盘算着,他一开始只带了四个小孩走,其中一个白化病的见不了阳光,只能阴天出去乞讨,这样下去太不划算,不如把没用的卖掉,换来几个有用的,也算是可持续发展。
健全的孩子远远没有不健全的孩子赚钱多,但并不是每个城市的福利学校都和之前那所一样管理松懈,不熟悉地形的朱来福没有贸然行动,他不敢冒这个险。
没有先天的,可以后天创造嘛。
朱来福把那个白化病女孩卖给了马戏团,用得是正规手段,他说他是孩子家长,把孩子送进来学艺,随便团长怎么折腾,签了合同后朱来福总共拿到了好几万,特别划得来。
他用这几万块钱换来了另外几个孩童。
有两个是买来的女孩,有一个是他用棉花糖拐来的,他们通通都是身体健全的孩子,朱来福为了增加其商业价值,分别用锯子锯断了他们的胳膊或腿,让他们跟着其他几个小孩一样上街乞讨。
也不是没有小孩想过反抗,当初有个被拐来的小女孩在路上抱住路人的脚大喊救命,指着朱来福说叔叔是坏人,但朱来福冲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上演苦情戏,说他是孩子家长,孩子吃不了苦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把人拖走了……第二天他立刻换了个城市,那个小女孩也被他活活打断了另一条腿,差点没醒过来。
在那个摄像头很少、侦破技术有限的年代,朱来福的发家致富之路进行得很顺利,两个月从帝都一路乞讨到南城,他攒的钱已经足够他洗心革面,开家新的小卖部了。
孩子会长大,四处漂泊亦不是长久之计,朱来福渴望稳定,他不能冒着迟早有一天被警察找上门的风险,每天带着这群孩童。
他要甩掉他们,过河拆桥。
一件意外的发生,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我们之中,有一个孩子在乞讨时,意外染上了病毒。”朱如呷了一口茶,平淡说道:“所以他决定,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我们。”
“悄无声息”,听起来容易,做到很难。
人是会长大的,近两个月的相处,孩子们已经无比熟悉他的相貌和特征,更有几个聪明一点的能说出他们从帝都来,之前在残疾学校……如果只是将他们随意丢弃,他们之中有人报警的话,警察肯定能顺藤摸瓜查出朱来福的身份。
让他们不开口的最好方法,就是干脆让他们不存在!
那天黄昏,朱来福正好经过河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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