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六月下半旬,市一中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陶然的成绩依然稳定在全校第三。
这成绩他自己也很满意,回来告诉了盛昱龙,盛昱龙却没他那么高兴,只说:“这下你爸妈应该可以放心了。”
“你不高兴么?”陶然问说。
“高兴。”盛昱龙说,“带你下馆子庆祝庆祝。”
这一回盛昱龙开车带他去了比较远的地方吃饭,在老城区的美食街上,全都是明清的建筑,挂着火红的灯笼,景色美,饭菜也好吃,就是那条街上没什么树木,热的很,几台大风扇吹着也没用。陶然想起周强来,说:“可好久没见强叔了。”
“他空闲时间全用来筹备婚礼了。”
陶然有些吃惊,问:“强叔要结婚了么,跟谁,庞阿姨么?”
盛昱龙点点头。陶然说:“不过他们也确实该结婚了,我看庞阿姨挺想结婚的,他们俩也好多年了。”他说着看向盛昱龙,“六叔,你什么时候结婚?”
盛昱龙就立马露出几分不高兴的神色,陶然笑了笑,说:“你怎么了,怎么一提这些你就恼。”
盛昱龙说:“碰不到合适的,结什么婚。”
陶然年轻,对于盛昱龙的婚姻并没有周芳他们那些人的紧迫感,而且盛昱龙年轻,在他眼里条件也非常好。他觉得盛昱龙结婚只是迟早的事,就看他本人是否愿意。既然盛昱龙不想提,他也就懒得管了。
“最近我看街坊邻居都开始装空调了,我也买了,说是工人明天过来安,不妨碍你学习吧?”
陶然说:“不妨碍。”
他只在柳依依的家里见过空调,一进门就凉风扑面,舒服的很,和风扇很不一样。据说他们学校的新办公楼里也安了空调,只是他没进去过。
余家也成为了他们大院里第一个装空调的人家。余欢穿着碎花裙站在门口,说:“哎呀,你怎么乱花这个钱,这东西这么贵,就是买得起,咱们也用不起,我听说这东西可耗电了。”
陈平过来搂着她的肩膀,看着工人抬着空调过来,说:“让你们娘俩也享享福。再说了,和平这不该高考了么,我看他天天学习到深夜,浑身热的跟洗澡一样,安了这空调,他学习也凉快点,再省也不过这几个钱,不怕。”
最近陈家给了陈平一笔钱。家里人虽然觉得陈平给陈家抹了黑,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尤其陈母,以前最疼爱这个小儿子,虽然说后来被这个小儿子伤透了心,也嚷着要跟他划清界限,但儿子坐了那么多年牢狱出来了,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总不能看着他饿死,便和老头商量着把他那份家产全给他了,还额外添补了一些,陈平手里便有了俩钱。他是大男人心理很重的人,出了牢住在余欢这里,心理多少有些自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钱来充面子。余欢懂他,所以嘴上嚷着浪费,脸上却眉开眼笑。
只是她还生着余和平的气,说:“你对他好有什么用,他又不领情。”
说实话,这几天余和平的表现真的叫她寒心。她觉得余和平将来如果考上大学,有出息了,未必还记着他们,明显就是个白眼狼。
“哎呀,你们家这是要装空调啦?”大院里一个女人问。
余欢眉开眼笑,说:“是啊,我说浪费,他非要给装,等会进来凉快凉快啊。”
大院里不少人都来看他们家装空调,鲜少会有人来的余家这一回来了不少人。陈平坐牢久了,以往的痞子习气还在,但有些惧于社交,所以到里头帮工人安装,留下余欢在客厅里招呼大家,又是切西瓜又是倒茶的。大家都只是来看个热闹,也没人真心吃他们家的东西,就这余欢也高兴,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这些邻居,平时对她都是爱答不理的。
余家装空调的事刘娟也知道了,她卖菜是主要是早晨和傍晚,卖完菜回来天都已经黑了,进门就看见余家开着房门,里头有不少的邻居在里头,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陶然他三奶奶从里头出来,笑着说:“回来啦?他们家安空调了,还真是凉快,你不去看看?”
刘娟没去,正准备把卖剩下的菜从三轮车上搬下来,陶建国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子停好就帮她往上搬。刘娟扶着酸痛的腰跟着他上楼,陶建国问:“余家又出事了?那么多人。”
“听说他们家安空调了。”
“还真巧,老六那里也安空调了。”
“三四千块买它呢。余家那男人看来还挺有钱的。”
他们夫妻俩也就是说说,空调对他们家来说还真是奢侈品,尤其是现在。
刘娟回到家也没闲着,把剩下的一点菜分了分,给关系比较好的几乎邻居送了过去。菜已经不新鲜了,卖不出去,扔了又可惜,送给邻居多少是个人情。陶建国见她忙活,就说:“你直接往大院桌子上一扔,给大家说一声谁想要就拿去不就行了。”
刘娟说:“那哪行,这些菜可都是钱买的。”邻居那么多,她送的人家也是有挑选的,要么是和他们家关系好的,要么就是条件好一点的,如今多少送点人情,将来陶然上大学,万一家里钱不够使,这些人家多少能借一点,她想的比较长远。
还没把菜给分好呢,外头他三奶奶就喊:“陶然他妈,陶然来电话啦。”
“我去我去。”陶建国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原来空调装起来很麻烦,得耽误不少时间。陶然想着在家学不成习,他心里又惦记着他父母的工作,便想回去一趟。盛昱龙说:“你要回去,提前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免得家里没人。”
陶然这才往家里打了这个个电话,结果陶建国不让他回来:“都快考试了,瞎跑什么,好好学习。”
可是陶建国越是这么说,陶然心里越是担心,距离他父母下岗也有段时间了,前段时间他听盛昱龙打电话,似乎给陶建国找了个工作,可后来也没有音信,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又不好问。
所以他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回去了一趟,到了家十点多,天正是开始热起来的时候,他们家却没有人。
陶建国夫妇隐瞒陶然的办法就是不让陶然回来,却也没想过要交代一下全大院的人来隐瞒着陶然,那样也太兴师动众,也不实际。陶然去问他们家邻居,邻居告诉他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妈估计在菜市场卖菜还没回来呢。”
陶然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也没多问,就背着包下了楼。余欢在做饭,推开厨房的窗户透气,看到陶然就笑着说:“回来啦,来我们家吹吹空调,可凉快了。”
“不了,谢谢。”陶然笑了笑,背着包朝大门口走。陈平走到余欢身后,朝外看了一眼,余欢说:“你看看人家的孩子,长的多帅气。”
“咱们家和平也不丑。”陈平说。
“那也不能跟这孩子比。”余欢是很喜欢陶然的,觉得陶然长相就让人喜欢,整个人如沐春风的,叫人看了心里就觉得喜悦:“他成绩好的很,听说以前在他们高中都是考全校前几名,人也有礼貌,会说话,以后肯定就是名牌大学生了。”
不像余和平,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见人就知道低头躲避。她至今还记得那天和梁成东去东河坐游船,碰见陶然,陶然还给她打招呼,那么懂事,和气,当时叫她多高兴,她都没想到陶然会主动理她。
他们县城的菜市场就在县高中南边的十字路口,那儿盖了个塑料大棚,两条街,一条街卖日用百货,一条街卖菜。他以前常去日用百货那条街买学习用品,卖菜那条街却很少去,因为那条街有卖鸡鸭鱼肉的,腥味臭味都有,街道也常年被两旁店家泼的脏水弄得湿淋淋的,他们从那过都捂着鼻子。这两年县政府整顿,好了一点,不过还是脏,路面也坑坑洼洼的。陶然到了那,怕他妈看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在大槐树底下站了一会,就看见刘娟推着三轮车过来了。
这时候日头已经毒了,街上没什么顾客,刘娟打算回去了。陶然赶紧躲进了书店里头,等刘娟过来,才从书店里出来。
他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伤感,背着包偷偷跟在后头。他们县城的路坡很多,尤其是快到他们小区的时候,有一段陡坡,没陶建国帮忙,刘娟每次都费好大的劲才能把车子拉上去。今天生意不好,剩下的菜比较多,车子也沉,到了坡那死活都拉不上去了,所有力气都使出来了,可拉上一段没了力气,车子就又倒了回来,来回几次,累出了一身汗,车子忽然一轻,竟然拉上去了,刘娟以为是好心人帮忙,用力把车子拉上去之后,一边用肩膀上的毛巾擦着脸一边回头说:“谢谢谢谢。”
结果回头就看见陶然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面,一张脸潮红。她吓了一跳:“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
陶然“嗯”了一声,说:“我回来看看你们。”
刘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勉强笑了两声。陶然也不问她怎么去卖菜了,而是把书包放到车子上,从她手里接过车把,拉着往前走。
他虽然没干过活,到底是十八岁的男孩子了,力气比他妈大,不过到了坡口的时候还是得靠刘娟帮他。母子俩一起使劲,总算把车子拉上了最后一个坡,到了小区外头。刘娟说:“你没干过活,别累着了。”
“没事。”
他们俩进了大院,陶然拿了书包上楼,却没见刘娟跟上来,于是又退了回去,见刘娟把一袋子青菜从三轮车上扛了下来,看见他下来就说:“你先上去,我把这菜也弄上去,不然太阳一晒都蔫了。”
陶然赶紧下来帮她,刘娟说:“沉。”
“没事。”陶然脸色通红地背着那袋子青菜上了楼。刘娟转而就去扛另一袋子。到了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刘娟忙着给他倒水,擦汗,陶然接过她手里的毛巾,说:“妈,你真把我当客人啦?”
刘娟笑了笑,眼圈有点红,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陶然说:“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六叔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听到的。”
刘娟抿了抿嘴唇,说:“我们也是怕影响你学习。”
“我知道。”
陶然心里一直压着一座山,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都摊开了说,他反倒觉得没什么,其实一开始就该告诉他爸妈他已经知道了,让他们知道他没那么脆弱,扛得住。
刘娟便把下岗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刘娟就哭了,其实她心里一直憋着,既有对现况的心酸委屈,也有对未来的恐惧不安,陶然只是眼圈有点红,脸上没什么表情,表现的很淡然。刘娟见他这样,心里安慰了一些,说:“你别看妈卖菜,还挺赚钱的,比原来上班赚的多,也不算辛苦。”
陶然点点头,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没什么资格对他妈说别干了,太辛苦,也没办法说当时他看着刘娟使劲浑身力气怎么都不能把车子拉上去的时候他心里多酸。
这就是现实啊,现实就是需要他爸妈吃这些苦,他能做的只有不让他爸妈白吃苦。
“我爸呢?”
“他找到工作了,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干活呢,中午不回来,晚上才能回来。”
“在哪儿干?”
刘娟犹豫了一会,笑着说:“你明才叔和他一块包了个活,招了几个建筑工人一起干,帮人家盖房子,算包工头吧。”
她怕陶然多想,于是便又说:“做包工头赚的多,如今到处都在盖房子。比他原来在轧钢厂还强呢。”她笑道。
陶然没说话,洗手去做饭。刘娟哪肯让他进厨房,说:“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在这坐着看会电视吧,我去做饭。家里现在菜多的很,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陶然就蹲在地上,看刘娟把卖的菜一捆一捆地拿出来,品种不少,有些还不是时令的蔬菜。他看着刘娟献宝似的一样一样给他看,脸上挂着笑,便也跟着笑了,眼睛看见刘娟头上的几根白头发,微微一愣,低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