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病了,病得很不是时候。
恰逢年末的祭天仪式,年年都是由太子陪同临帝主持的,今年搀扶着临帝走上太庙的人却变成了景王。
君闲作为幼军统领,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祭天仪式了。如今的禁军统领是个直肠子的武人,他见到将来要接替自己位置的少年不仅没有排斥,反而热心地拉着他参与禁军调配的过程,好让他早些习惯。
而今临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御医们连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说句不好听的,那是生怕一觉醒来脑袋就要跟着临帝去了。
不用跟百官一样跪上一整天,这大好机会君闲当然不会放过,不过他也拉上了钱伯颜跟唐越,毕竟他日后也不打算接手这些事,先让他们学学才好。安排到一半突然想到许昌在年末的政绩考察时帮了幼军不少忙,君闲就顺道把许武也带上了,就当是还许昌一个人情。
唐越跟许武一见面就吵架,禁军统领看得目瞪口呆,不断地感叹:“年轻人真是活力充沛啊!对了,张统领,这位大哥是做什么的?怎么也跟来?”
君闲微笑:“这个,钱副统领长得比较沉稳,其实他今年二十。”
钱伯颜泪流满面。
他们一行人巡视着太庙附近的状况,忽然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朝一个青袍官员发怒。
那少年虽然年幼,穿着明黄色锦袍。声音犹带稚嫩,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为什么是皇叔而不是我!我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那青袍官员看服饰明明是在太庙里最低等的青阶,对待那少年的语气却懒散又敷衍:“名正言顺?做什么用的?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连那些礼官都不敢说的是,你朝我生气有什么用,谁叫殿下病得不及时?”
君闲微微诧异地望着他们,询问地望着唐越。
没等唐越回答,禁军统领就介绍道:“那位就是厚洵殿下,太子妃所出。他身边那个就是太子最信任的林子任林史官。”这位憨厚的禁军统领搔搔头,“他的同僚都坐上了不错的位子,怎么他就只是个史官呢?”
君闲随口道:“史官这职位很清闲。”
唐越腹诽着谁会跟他一样胸无大志,却突然又想起了侯府里的日子。不禁盼着尽快结束这些纷扰,跟哥哥和大人住一块,没事闯闯将军府,探探景王府,日子也挺逍遥的。
在唐越胡思乱想的时候,临朝唯一的皇太孙跟那个太子最器重的谋士已经发现了他们一行人。他们自然认得君闲跟禁军统领,那小小的皇太孙登时收敛了怒容,朝他们点了点头。而后甩开刚刚紧紧扯着的衣袖,跑去找大概已经完成仪式的临帝。
林子任朝他们一笑,目光定在君闲这历来最年轻的幼军统领身上,最后却利落地挥挥手:“方才厚洵殿下拉着我出来,几位可千万跟旁人说见到下官擅离原位!拜托了!”他的人随着清悦的声音消失在转角,连背影都透着几分悠闲自在,根本没半点惶恐的样子。
君闲摸摸下巴,“他的官袍真是漂亮无比啊!”这语气里充满向往,听得他身旁的禁军统领一脸莫名其妙。
唐越想到哥哥的嘱咐,连忙怂恿他们继续往前走,免得他有空遐想。
君闲伸手拍拍他的头,“担心什么,我现在就是想清闲也没有法子,毕竟陛下对我这幼军统领还是很满意的。”
唐越从鼻头里哼哼两声:“知道就好。”
禁军统领跟许武都有些诧异他们相处的情况,侯府这些地方的家奴,大都是犯了大罪的官员儿女,平时没有呼来喝去就算不错了。不过许武两人都是武人,对这些礼法本就不屑一顾,没觉得不妥当,反而看君闲更顺眼了些。
四人将太庙巡了一周以后,祭天仪式居然还没有完成。
朱厚洵这个皇太孙不知怎么挤到了临帝身侧,跟景王一左一右陪在临帝旁边。临帝对他也是万般宠爱,看得台下战战兢兢跪着的百官心底不断动摇。
即使太子倒下了,还有皇太孙,这么早就把赌注压在景王身上会不会太过轻率?
君闲几人也没理由再偷懒,悄然跪到百官之后。他遥遥看着祭台上身穿明黄龙袍的临帝颤巍巍地举杯祝天,那呼风唤雨了一世的身影已经有些伛偻。袍上的五爪金龙越是尊贵,越显得他的面容苍老。
“愿天佑我临朝千秋万世,永不衰竭。”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回荡在空旷的祭台上,仿佛遥从天上传来,悠悠透过千古。
百官齐应:“天佑临朝千秋万世,永不衰竭。”
君闲跪在百官的最后,满心都是那声势浩大的震天呼声。
即使已经见识过许多次,却还是压不住心底的震动。他眼前掠过许多人影,才学惊世的丞相,威武神勇的将军,宁定淡泊的王爷,即使已经一一逝去,他们所期盼的,所背负的,统统都没有消失。
因为还有一个本应死去,却忘了接过孟婆手中汤药的人,还活在临朝的土地上,看着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一点点圆满。
曾经怨过的,恨过的,都被流光涤净。那些来不及做的,还记在他的心中。
君闲垂下眸,满心诚挚地朝远方叩首,沉声道:“愿天佑我临朝,千秋万世,永不衰竭。”
太庙祭天进行得十分顺利,东宫那边的情况却有些不妙。太子朱景瑞紧紧地闭着眼,神色有些痛苦。
御医们都聚在东宫进行会诊。
太子这场病来得很急,当日就卧病不起,他们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出相似病例——毕竟太子是否能康复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叫他们怎么能不焦急。
然而直到林子任跟朱厚洵赶回东宫,那些御医还是一筹莫展。大都只敢说什么积郁成疾,心病深重。
虽然生在皇家,父子间不可能太亲热,但朱厚洵哪里见过朱景瑞这模样,又想起白天那些往日不断讨好自己的官员对景王的巴结,心里不由一阵委屈,扑到朱景瑞身上就落下泪来。
一旁的林子任皱起眉来,心想他可不要像太子一样懦弱。
朱景瑞唇微张,似乎在说着什么话。林子任以为他醒了想喝水,便转身出外间亲自给他倒茶。
再进来时却看到朱厚洵一脸惊讶,疑惑地望着林子任:“父亲在喊你的名字,还有子乔,子乔是谁?还有什么小王叔……父亲的小王叔不是三年前那个……”
林子任伸手捂住朱厚洵的唇,扬手要伺候在旁的宫人退下,正色道:“小殿下,微臣跟你说,也只说一遍,殿下从前跟那个子乔、小王叔年龄相近,所以玩得很好。”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殿下病了,但凡人病了就会无意地想些以前快乐的事情,让心情好点,也能快些康复。”
“所以殿下说些什么话,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小殿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朱厚洵似信非信地问:“那子任你呢?”
林子任笑容不变:“微臣是殿下的一条狗,殿下想要做什么,微臣都帮他做,殿下想要什么,微臣都帮他取。”最后林子任慢慢闭上眼:“微臣只拦过殿下一件事,那样就算殿下心里有愧,微臣也能帮他担着,只不过他难免怨我。你要记住,你的父亲虽然懦弱,但从来不曾有负太子之位。将来那个位置是小殿下你的,你要比殿下更坚强,如果有人跟你抢,你万万不能让步。”
朱厚洵认真地点点头,又问:“将来子任也会像对父亲一样对我吗?”稚气犹存的眼底竟有些期待跟孺慕。
林子任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当然会!”他顿了顿,又恢复一贯的吊儿郎当:“小殿下你如果赏我个丞相做做,我会更乐意的!”
“……”
这时候床上的朱景瑞也已睁开眼,病颜憔悴,怔怔地望着林子任在哄朱厚洵。迷茫间,仿佛才想起自己已经在太子这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十四岁。
当年自己也是这个年纪就当上了太子。那时候子乔跟着丞相施行新法,对东宫总是敷衍,每回都要他找上半天。
子任来了后,他更是甩手不管,一心跟着丞相,什么事都抢在最前头。
子任那时候很崇拜子乔,什么都学他的,到最后,只有那懒散和狠劲学得像:跟朝廷那些官员打起交道来就显得没精打采,碰上自己认定的事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粉身碎骨犹不死心。
尤其是那晚,子任强硬地制止他与子乔相见,决然切断他与前丞相的所有牵扯……
想不到子任学得最像的那次,居然是用回到子乔身上……
朱景瑞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从前的事,可在林子任望过来时,他却又缓缓地闭上眼,心底冒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洵儿也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