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这么多弹劾我的奏疏啊……”君闲懒散地坐在案前,似乎还不曾睡醒。
事实上早就过了早朝的时候,但是作为九卿之一的少府,他到朝元殿的次数简直少得可怜,难怪一封又一封的奏疏飞到御案前。
不过小皇帝倒是对他这不管事的态度挺满意的,每回碰到这种奏疏便意思意思地减掉他半年的俸禄——他才上任两个月,就已经注定要给朝廷白做十几年苦力了。
君闲悠闲地喝着塞北寒冰镇住的西湖酿,看着眼前板着脸的唐清。
年初国丧,大赦天下,他已经趁机替唐清和唐越洗去唐家的冤屈,摘除他们奴籍。他们本来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仕了,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还是老爱碍着他享乐……
君闲满不在乎地斜了一眼唐清手上拿着一叠文书,想也知道是他抄写的弹劾君闲的奏本。
唐清如今在郎中令手下做事,又隶属于蔡老御史,等于是在那清直过头的蔡家父子手下做事。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见到蔡老御史没有回护的意思,直接将那些奏疏奉上去。
这时原本应该在宫中当值的唐越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地拿过几本,“没有丝毫新意的内容,真没意思,咦咦,这本居然有我的名字,还有本将麾下那百来个兔崽子,我拿去了,让他们也得瑟一下!”说罢便不等唐清怒斥,眨眼就翻过围墙,一身鱼白的禁军军服愣是被他糟蹋成市井痞子的模样。远去时口中还不住地胡言乱语:“大哥安啦,没我们这样的人在,他们这些言官不是白瞎了朝廷的俸禄吗!我们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啊!你算算这个范大人家中有几门妻妾啊,几个儿子啊,若没有我们,这些可怜人靠谁吃饭啊!”
唐清转头瞪着那不正的上梁,君闲苦着脸,“我昨晚又睡不着了,说不定你今晚就让我喝两杯,保证明天能去早朝……”
唐清牙齿都快咬碎了,狠狠道:“宿醉你更有理由不起身!”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气恼很不值得,心中一冷,没再跟君闲提及方才朝议。
他这一恼,便险些让君闲遗恨终生。
***
帝京城外,飞骑如云,扬起漫天尘埃。
景王站在城门,神色沉静。为首的骑兵他是认识的,临帝将暗卫给了他,他也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丰州。丰州如今掌控在蓝栩手中,是朱景瑞还是太子时亲自任命的——现在蓝栩居然出现在帝京,自然是事态紧急。
蓝栩已经将事情告诉唐清,原想君闲会揽下这差事,没想到居然会看见景王。他向来木讷,此时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殿、殿下?”
景王沉声说:“你所说的事朝廷上已经议论过一轮了,本王将亲自与你赶往丰州,粮草辎重朝廷定会全力支持,只要守住三州!”
临朝开朝皇帝曾说过,临朝二十六州,一视同仁。然而丰州、利州、罗州毗邻辽国,土地贫瘠,就连施时杰这样仁厚的将军,都为减少损失而将七王部属引到此三州才敢大肆杀敌。经历七王之乱后,朝中官员更是认为到三州任职等于是被流放。
据说丰州州令已经二十年未换,当初那州令三十五岁中榜眼,如今已是五十五岁。这倒霉的州令可以说是在这位置上呆最久的官员了,他的同科进士如今至少都已成了三品大员。
蓝栩之所以这么急进京,因为是新帝即位,又是春收时期,辽国大举兴兵想趁机过境掠抢。原本这也不是新鲜事,然而今年罗州有变,似乎是临近辽国的几个小县暴动。
里忧加外患,又有有心人在将士中煽动,说朝廷已经放弃三州,准备压下三州守军的粮草,一时间人心惶惶。若不是蓝栩与韩渊当机立断,暗中杀了不少造谣生事的奸细,不用辽兵打过来,三州就已经乱起来了。因而蓝栩来京,是想朝廷给留守三州的将士一个保证,一个让他们守住三州的保证——他们,不想被放弃!
他们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朔州隐隐已成了临朝与辽国的边界,屯兵积粮,指不定那天兵马足了,就连带三州一起血洗。
然而这消息传到朝廷,那些文官自然震怒,区区一州守将也敢威胁朝廷。年少气盛的新帝朱厚洵昨夜收到密报时也是龙颜大怒,好在当时有人在他旁边劝说。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朱厚洵跟他的父亲都极为信任的林子任。
于是早朝上立刻有人提议由摄政王出使三州。
景王立在御座旁,见小皇帝目光闪烁,不敢与自己对视。
丰州险隘,谁知道摄政王这一去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明眼人一见那站出来说话的人正是从前太子的亲信,已有不少人出言附和。当然也有不少人企图保下景王。这一切都被立在百官末位的林子任看在眼里,想必就算景王活着归来,这些官员的位置也做到头了。
朝廷里这些纷扰景王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说话。事实上父兄死后他已经有些心灰了,就像个孩子一直想要向长辈争论一件事的对错,最后那长辈在弥留之际承认他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是没有意义而已。
如果说从前一心要让父兄承认这一点,那么现在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想必父兄当初也是这种心情……所有在意这件事情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即使证明了谁都没有错,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现在手握暗卫,可以轻易胁迫他的皇侄儿做任何事。可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对于亡者来说又有何助益?
蓝栩见景王脸色沉郁,思及当初景王和君闲的关系,如今两厢不往来,似乎也不可能,便道:“殿下,大人可知道这事?”
他没有明说,景王却理所当然地知道他口中的大人指的是谁。一想起那个闲散度日的禁军统领,脸色有些不善,心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迷茫,竟是不想多提。
但见蓝栩正等着自己回答,他叹了口气,冷声道:“他跟他的父亲一样,都想找个闲职。说不定他也想去松山做个教书匠。”
蓝栩脱口而出:“不可能!”见景王脸色有异,知道自己这话有些突兀,他解释道:“大人上回跟韩渊大人一起到丰州,恰逢鞑子过境,他与韩大人两翼夹击,全歼辽兵两万精锐,鞑子这才安定了几年,三州将士无不信服,怎么可能一心清闲?”
景王错愕,“朝廷并没有接到捷报。”
蓝栩脸上隐隐也有些同仇敌忾:“韩大人手下皆是侠义人,当初向朔州借粮,反遭侮辱,便说三州的生死,与别的州毫无干系;三州的胜负,也与别的州毫无干系。”
景王皱眉,有些想不通父兄怎么放心让这群人掌控丰州。他淡道:“若是上报朝廷,嘉奖肯定少不了。”
他却不知道,临帝与朱景瑞也是跟百官一样任三州自生自灭,三州若能在掌控中,就尽量掌控。若是不能,到时也就断然弃之——三州将士不信任朝廷,何尝不是因为朝廷从不曾相信他们?
蓝栩唇微动,觉得景王想得太简单了,但又不好驳回。半响,才挑了个说辞转移话题:“从鞑子手中抢来的战马跟牛羊,应该比朝廷的嘉奖要多,我们私底下卖给各州,不仅是无本买卖,还可以抬高价钱赚个经手费,压压那群狗官的势头。”
景王薄怒:“胡闹!”
蓝栩仿佛想到那年的血战,开了话头抑不住了,冷声说:“若是上报朝廷,朝廷要我们趁机追击鞑子,我们怎么做?”不等景王回答,他径自说:“鞑子在苦寒之地,没有易守的城池,即使我们追击过去,也只是将自己暴露在鞑子骑兵的铁蹄下。”他望着景王道:“在那种地形作战,根本是去送死!当然,死的不是朝廷的人,没有人会在乎!”
景王眸色微沉,道:“这些事,也是君闲为你们分析的?”
蓝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里不是丰州,说出这些话来等于是大逆不道。如今景王一猜即中,他心头大震,不知这话是否会给君闲惹来麻烦。
景王却没有注意到蓝栩的神色变幻,而是了悟他那年为何一去就是大半年。
可惜丰州诸将虽然骁勇善战,却不适合与朝廷牵扯。否则就像这次一样,明明是求救,却像是胁迫朝廷一样。在高位者,如何能容忍这种将领。
景王微笑着说:“本王这个摄政王,是陛下嫡亲的皇叔,可以算是一个保证吧?”虽然与朱厚洵不算亲近,可他这身皇室的血统唬唬三州将士应该还是足够的。
果然,蓝栩也不再生疑,心急的他与景王齐齐沿原路返回丰州,竟连入宫面圣也免了。对景王前往三州的朝议一无所知的君闲,自然无从阻止。
黄尘漫天,朱厚洵忌惮的摄政王随着丰州来的骑兵远离朝堂。
而禁军统领张君闲,似乎还因为昨日的梦魇而沉睡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