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发布了高温预警。
陆相思早上起床时就觉得头晕,教官从她身边经过,腔调板正地报着时间:“二十分钟,还有十分钟,再坚持一下。”
云层压低,暗了一瞬。
教官离开,云翳浮动,是灼热的光,烤着她的皮肤。
她有些不能呼吸了。
当她倒下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人果然不能撒谎。
谎言会成真。
比如此刻。
校医检查了一遍,“中暑了。”
室外温度太高,校医让她去医务室。
医务室离操场不到一百米距离。
江梦陪陆相思过去,她打趣道:“我就说了,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根本站不了几天,结果没想到你第二天就倒下了。”
陆相思脸上毫无血色,狡辩:“是天太热了。”
江梦附和她:“是是是。”
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江梦疑惑:“怎么突然停了?”
她喉咙发干,轻声道:“江梦。”
江梦:“啊?”
陆相思:“我好想吐。”
江梦左右张望,都没发现垃圾桶,她急着:“你等会儿,前面就是医务室,里面肯定有洗手间的,到了那里再吐。你要是实在忍不住,我衣服脱下来你吐我衣服里。”
她笑了,“算了,我吐不出来。”
江梦松了口气。
医务室里空无一人,冷气肆虐。
陆相思进去后,率先打了个喷嚏。
江梦记得校医的嘱托,“我去给你买绿豆汤。”
然后她就离开了。
陆相思坐在病床上,小口地喝着淡盐水。
身体重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她躺了下去,阖眼休息。
隔了会儿,医务室门打开。
她以为是江梦回来,“你要不先回去?我自己待在这里就行。”
却无人回应。
她睁眼。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修长的手。
她怔了怔,“哥哥?”
梁裕白收回手,拉了条椅子在床边坐下,“嗯。”
陆相思坐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敛眸,唇线紧抿,“你怎么回事?”
陆相思声音很轻,“中暑了。”
想起昨天,又连忙补充,以证清白,“真的中暑了,没骗你。”
窗外阳光照在他身上,下颚紧绷,神情冷得像冰。
“我知道。”
他的表情却很难看。
因为她的头发沾着汗水,头发凌乱。毫无血色的皮肤,就连唇都是煞白的。
干净得像张白纸。
他想在上面涂抹几笔。
留下属于他。
只属于他的痕迹。
陆相思低头喝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裕白:“我在操场,看到你不在。”
她眨了眨眼:“你去操场了吗?”
他盯着她的唇,沾了水珠,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嗓音于是变哑,他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只字作答:“嗯。”
陆相思了然:“我们班的人告诉你我在医务室,所以你过来的吗?”
梁裕白:“嗯。”
她想到什么,歪了下头,“哥哥,你怎么会在操场?还有昨天,我记得,昨天你身边站了很多人。”
梁裕白说:“学生会有事。”
他解释,宜宁大学和南城大学每年都在同一时间军训,军训时校学生会有慰问演出,为了方便,两所学校统一出节目。
梁裕白作为新任学生会会长,来宜宁大学找他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讨论节目的事情,而宜大的学生会会长在操场。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操场。
只是巧合。
上天亲笔写下的巧合。
陆相思感叹:“哥哥,你竟然是学生会会长。”
梁裕白没什么表情。
她问:“加入学生会有什么条件吗?”
梁裕白:“你想进学生会?”
陆相思伸手整理头发,“没有,只是好奇。”
梁裕白思索几秒,“你如果想加学生会,不需要条件。”
她不理解他的意思。
梁裕白:“我和祁妄说一声就行。”
祁妄是宜宁大学的学生会主席。
陆相思恍然:“你这是走后门。”
又说,“不过我又不想进学生会。”
梁裕白:“嗯。”
没有人说话,隔了一会儿。
离开的江梦打开医务室的门,见到里面多了个人,她愣了下。
陆相思主动给他们介绍,“我室友,江梦,”
声音一顿,“江梦,这是我……哥哥。”
江梦迟疑着朝他点了点头,当做问好。
梁裕白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回身。
她把手里的绿豆汤递给陆相思,很有眼力见地说:“相思,既然你哥哥在这里照顾你,那我就先回去了。”
陆相思没挽留,点头想要答应。
梁裕白却打断她:“我还有事,先走。”
嘴里的绿豆汤,一瞬间没了味道。
她扯了扯嘴角,“那哥哥,你去忙你的事吧。”
梁裕白起身,眼眸低垂着看她,“晚上几点结束?”
她下意识回答,“八点。”
梁裕白说:“八点,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她笑了,“好。”
等他离开后,江梦说:“我去上个厕所。”
陆相思低头喝着绿豆汤,闻言,点点头。
江梦出了医务室,没往洗手间的方向去,而是转身下楼。
她叫住不远处的人。
“梁裕白。”
梁裕白停下脚步,回身。
江梦走到他面前,“我们之前见过。”
他语气疏离,“有事?”
江梦深吸一口气,“你应该没有忘记那天见到的事,对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梁裕白无波无澜地看向她。
他没说话,但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江梦很疑惑,刚刚在医务室里,他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但她来不及多想,直说,“我希望你不要告诉陆相思,那天我们见过,以及那天你看到的一切。”
梁裕白仍然没有回应。
他转身离开。
不重要的人,一秒钟都是浪费。
他在她身上浪费了十几秒。
江梦忍不住,跑上前,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个冷眼扫射,她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要不是这个人送陆相思到医务室。
他甚至都不会回头。
如此一想。
梁裕白松口,“我不会说。”
他向来不管闲事,也不喜欢谈论八卦。
江梦放下心来。
得到他的保证,她安心地回到医务室,坐在梁裕白坐过的那个位置。
二人闲聊,她问:“梁裕白怎么是你哥哥?你不是姓陆吗?”
陆相思解释:“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所以我才叫他哥哥。”
“我还以为他是你亲哥哥。”江梦迟疑着问,“你和他很熟吗?”
陆相思摇头。
江梦彻底放心。
陆相思却处于失神状态。
她和梁裕白并不熟。
他遥远的仿佛天上的月亮。
哪怕她和他有过这么多次的接触,但她仍旧觉得自己离他很遥远。
不是身体。
是灵魂。
他仿佛,没有灵魂。
-
晚上八点的宿舍楼下。
路灯穿过悬铃木,光线昏蒙。
陆相思看到梁裕白伸手。
他的手里有一张东西。
她愣住,“这是什么?”
“证明。”他说。
陆相思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医院开的不用军训的证明。
她愕然,“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医院。”
“医院怎么会开这个,”她仔细看,“这个病是什么病,我都不知道。”
梁裕白声音低沉,“不用管什么病,你把这个给辅导员,就可以不参加军训。”
陆相思失神,“这样不好吧?”
他目光冷寂,声音亦然:“你确定,还要参加军训?”
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泄气:“不想,可是……”
梁裕白突然朝她伸手。
陆相思抬头,“干嘛?”
梁裕白:“既然不要,那就还给我。”
她连忙收紧,病例证明压在胸前,瞪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她已经洗过澡。
身上穿着简单的白t。
手压在胸前,掌心贴着的地方鼓起,手腕下方凹陷。
如山峦般起伏。
有风吹过。
光影影绰绰。
他借着转瞬的浮光掠影,看到了。
白色的蕾丝边。
印在衣服上。
她的瞳孔里印着月亮的清辉,“还有哥哥,你说过的。”
梁裕白微抬了下眉骨。
听到她说出后半句,“——给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他突然笑了。
陆相思不舍得眨眼。
她看见了。
他笑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
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
冰山不会融化,但会有缝隙。
她看到藏在缝隙里的她。
-
后面的军训,陆相思再也没参加。
她和江梦坐在树荫下乘凉。
江梦有数不清的话题,但她经常聊的,还是何处安。她的男朋友。
何处安考上了南大金融系。
陆相思在心里默念。
梁裕白也在南大的金融系。
何处安的衣品很好。
梁裕白的衣品也好,他身形清瘦,但轮廓线条流畅,天生的衣架子,哪怕穿着简单的衬衣也俊朗不凡。
更何况他褪去少年的青涩,带着成熟感。
何处安有很多人追。
江梦说这话时,烦得要命。
梁裕白……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很多人追。
陆相思也很烦。
两个郁闷的人接连叹气。
教官一声哨响,众人做鸟兽散地找水喝。
王思琪到她们身边坐下,“你俩坐在这儿乘凉还叹气?”
江梦给了她一个眼神:“你不懂。”
陆相思重复:“你不懂。”
“……”王思琪无语,接着戳了戳她们的胳膊,“哎,明天军训就结束了,你俩回家吗,还是待在学校?”
江梦眼前一亮,“我明天要和何处安约会。”
陆相思撑着下巴,“我回家。”
王思琪也跟着加入叹气队伍,“你们都回家,那我也回家吧。”
第二天军训毕业典礼,路过超市时,班长问他们要不要带水,陆相思懒得过去,于是举手,“我给你转钱。”
快到操场,班长拿水过来。
她接过,恍惚间隔着班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冷峭身影。
江梦教她:“陆相思,快点。”
她跟上队伍,没再纠结。
结业典礼很快结束,结束后众人回宿舍。
江梦急着见男友,早早就走了。
王思琪更是懒的收拾东西,洗了个澡就走了。
等到陆相思洗完澡出来,连房悦也不见了。
半小时前还热闹非常的宿舍,陡然陷入安静,只有空调声作响。
陆相思站在位置前,突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电话。
到头来,还是放弃。
没有理由。
也没有借口。
她挫败地坐在位置上,收拾着回家的东西。
突然,她看到桌子上的银灰色车钥匙。
陆相思拿起车钥匙,触感冰凉。
和他很像。
她抿了抿唇。
终于,被她找到了见他的理由。
他的无心之举,成全了她的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