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缠绕在院墙,冒出青葱绿芽。
有人挡住他的视线。
梁裕白降下车窗,不算冷淡的语气:“还有事?”
梁初见问他:“你不下车吗?”
他说:“不回。”
车窗随之升上,她伸出来的手阻拦车窗上升,“你很久没回家了。”
梁裕白自十岁那年被接到梁老爷子身边,时间被安排的密密麻麻,偶尔得到的空白,都是深夜时分。
他看了眼时间。
四点三十二。
五点整他还有一堂课,家庭老师应该在老宅等他了。
梁裕白说:“你进去吧。”
她拉着车门,执拗:“你不想我们吗?”
他只是看着梁初见,没做回答。
沉默将她的情绪放大,“是不是对你而言,家人并不重要?”
路灯照出她泛红的眼眶,“小白,我讨厌你。”
梁裕白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一手拿烟,一手打火。
点燃之后,他吸了几口。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眸。
指尖轻颤,烟灰扑簌簌落下,掉落在裤子上,他却来不及抖开。
钟念并未指责他,而是在安慰:“初见只是在耍小脾气,更何况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办法理解,你别太往心里去。”
梁裕白把烟掐了。
他下车,“妈。”
上次见面是春节。
眨眼便到初夏。
他个子高的,她需要仰头:“最近还好吗?”
梁裕白:“嗯。”
钟念:“我最近太忙,总是出差,也没时间去看你。”
梁裕白:“您忙您的,没事。”
分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不知何时,生疏的令她无措。
目送他驶离自己的视线后,钟念在外面站了许久。
久到梁亦封下班回家。
梁亦封:“怎么不进去?”
她回过神,“忘了。”
他眉头微抿,拉过她的手,却发现手心冰凉。
梁亦封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钟念思索几秒,答:“我们似乎算不上是合格的父母。”
梁亦封:“为什么要当合格的父母?”
她哑然失笑:“因为是我们不顾他们的意愿,带他们到这个世界的,所以要对他们负责,不是吗?”
梁亦封漠然:“我们给他们的生活条件,是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无法拥有的,这还不够?”
钟念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需要的,并不是钱?”
梁亦封坦然:“我只能给他们钱。”
顿了顿,他接着说,“既想有优渥的生活环境,又想要父母陪伴,未免太贪心。”
他就是这样的人。
自私,但从不掩饰。
钟念看着他,一瞬间想到多年前。
她想到她之所以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自私。
他自私到,除了她以外,爱不了任何人。
时间经年累月,他从未改变。
而她也被潜移默化。
成了和他类似的人。
梁裕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有责任。
钟念靠在他肩头,愧疚令她阖上眼:“我应该听我母亲的,辞去工作,多陪陪他们。”
梁亦封语气冷硬:“辞去工作,你也应该是拿来陪我。”
钟念愣了愣,“你……”
他低下头,四目相对。
他声音泛冷,强迫意味十足:“你不是属于他们的,你是属于我的。”
她细长的眼尾挑起,“是。”
梁亦封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在一起太多年,他们之间早已没有隐瞒。
钟念把今天的事说给他听。
梁亦封面无表情的脸,漠然的口吻:“他已经过得够好了。”
这话令她想起他的过去。
他天生性冷,沉默寡言,从小便孤身一人,不亲近父母,堂兄弟更是无话可言。后来才遇到了陆程安他们。
她住进他家的很长一段时间。
大多时间二人都无交谈。
偶然间。
她看到他在沙发上睡着。
毯子滑落。
她想视而不见,到头来,还是转身过去,拾起毯子。
刚起身,手腕被他抓起。
力度大到像是禁锢。
她嘶声:“梁亦封……”
在学校,在家里,她都未曾当着他面见过他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
梁亦封收手:“抱歉。”
冷白的脸,毫无血色,眼睑微垂,并无愧疚情绪。
钟念说:“我看到你毯子掉了。”
他已经闭上眼,声音冷得,像是寒风扫荡。
“离我远一点。”
他排斥任何人的靠近,将所有的关心都拒之门外。同样,他也不会将自己匮乏的感情施舍给任何人。
封闭到,全宇宙只有他一人存在。
这一点,至少梁裕白做得很好。
最起码,他会去接梁初见,也会接受钟笙晚对他的关心,也会在抽烟时被她看到,有那么一瞬的慌张。
怕她指责,怕她失望。
梁裕白比起梁亦封。
已经过得很好了。
梁亦封总会有各种方式,令钟念心疼。
钟念看着他,“你知道吗,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梁亦封没犹豫:“嫁给我的时候。”
“那是很开心,但不是最开心。”她不顾他黑下来的脸,接着说,“最开心的时候,是生下小白的时候。”
梁亦封的脸比夜色还沉。
钟念轻声说:“他像你。”
梁亦封一愣。
她脸上浮现温婉笑意,“他们都说小白像你,是啊,小白是你的儿子,就应该像你。”
梁亦封捏住她下颚:“我是我,他是他。”
钟念:“你连你儿子的醋都吃。”
梁亦封眼眸幽深。
对视数十秒,他眼里像是掀起一场海啸。
而她是激起海啸的风。
钟念:“最起码你死了,我看到他,会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他呼吸声沉重。
钟念说:“你工作忙起来,睡觉的时间都只有三四个小时,又爱抽烟,胃又不好,不能怪我多想,不是吗?”
“或许。”他说,
“他活着的意义,也许就是这个。”
钟念忽然说:“你说他会不会也像你,只会喜欢一个人?”
梁亦封:“会。”
钟念:“这么确定?”
梁亦封:“你也说了,他像我。”
钟念:“那如果,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不是好女孩呢?”
梁亦封:“好坏,有标准吗?”
钟念眼睫扇动,“没有吧。”
梁亦封说:“不管他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与我们无关。”
钟念反驳:“不对。”
他挑了挑眉。
钟念:“我能为他做的太少,所以如果以后他真的有喜欢的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支持他。”
所以在很多年后。
钟念得知梁裕白放弃交换生名额。
梁老爷子自然是勃然大怒。
梁裕白的人生,是本计划书。
书里的内容详细缜密到,就连交通时间都精确到分。
梁裕白一直都按照计划书里那样按部就班地活着,没有出过任何差池,没有违背过梁老爷子的意愿,成长得越发出色,越发得像梁亦封。
甚至比梁亦封更好。
毕竟梁亦封在中学时就已有了“钟念”这个羁绊。
但梁裕白没有。
他冷淡到,仿佛血液都是透明的。
水凝固成的冰。
梁老爷子的不满,手机就算没开免提,都感受到他的怒气。
没过多久,梁亦封将电话挂断。
他看向钟念,“你儿子,真挺麻烦的。”
钟念定气:“那不是你儿子?”
换来他认栽:“所以我得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翻开通讯录,找到梁裕白的电话,还没拨出去,被钟念拦住。
钟念抓住他手腕:“你准备和他说什么?”
梁亦封:“让他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得理由。”
静了数秒,钟念问:“如果那个理由,不能说服你呢?”
他嘴角扯出漠然:“你说呢?”
结局。
大概会是不称职的父亲,要利用父亲的权利,惩罚他。
钟念想了想,“要不我来问他吧?”
比起梁亦封,梁裕白和她似乎更亲近些。
梁亦封没反对。
于是她给梁裕白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好在他嗓音清晰:“妈。”
钟念直白:“你放弃交换生了?”
梁裕白:“嗯。”
钟念:“你想清楚了吗?”
梁裕白:“嗯。”
钟念:“既然你想清楚了就好,不用问我们的意见的。”
梁裕白犹豫几秒,“您不问我原因吗?”
钟念笑声潺潺:“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你想告诉我,就可以告诉,不想说也没关系。毕竟你的人生,应该是你做主的。”
梁裕白:“您不反对?”
“我永远支持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沉默数十秒。
梁裕白突然说:“我有女朋友了。”
这倒让她愣住,“……是因为女朋友吗?”
梁裕白:“嗯。”
钟念眉眼掀起,和梁亦封的对视后,所有情绪换做一声叹息。
人这一生都会有一段劫数。
梁裕白那么像梁亦封。
难逃劫数时,都是一样的不挣扎,心甘情愿的沉溺。
钟念松了口气:“小白。”
梁裕白皱眉,却还是应下:“嗯。”
钟念:“好好对她,她想要什么,都要满足她。”顿了下,她又说,“至于你爷爷那边,我会和你爸去解释,毕竟只是个交换生,放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感受到,他的嗓音,从一开始的紧绷,逐渐放松。
电话挂断。
钟念问:“这个理由能说服你吗?”
梁亦封蹙眉:“不能。”
钟念:“但能说服我。”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下的眼睛泛着冷光。
常人看着都害怕,但她却数年如一日的不退却,清冷眸光里带着笑意。
“就一次,”他拿起手机,给梁老爷子打电话,语气冷淡,“你任他胡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等待电话接通,他眉头蹙起,“我还是第一次和老爷子低头。”
话虽如此,但低头求情,也没他这样。
没有任何求情的意思,像是在通知梁老爷子一般。
火上浇油。
父子二人间,□□味更浓。
钟念听不下去,从他手里夺过手机。
梁老爷子素来疼爱钟念,听到她声音时,语气瞬间软了下来。
却还是:“小白他这事,太让我失望了。”
钟念温声:“可是小白长这么大,一直都听我们的话,他偶尔,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梁老爷子:“交换生不过半年时间,他这都等不了吗?”
她思忖几秒,“如果等的了,他就不会放弃了,爸,您知道吗,我第一次听到小白用那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提到女朋友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特别开心。”
“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但小白一直以来,都是个好儿子。”
“他成熟的太早,懂事的太早,以至于我忘了,他不过就是个孩子。”
“他小时候不爱吃糖,现在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总不能阻止他。”
梁老爷子自夫人逝世后,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事业,和梁裕白身上。
他一门心思望子成龙,近乎严苛的要求着梁裕白,以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待他。
却忘了。
梁裕白也不过是个孩子。
活在世间太久,也让他忘了,自己曾伤筋动骨的爱过。
也曾为了自己的爱人,放弃过众人眼里的大好前程。
他喉咙噎住,许久后,有些别扭的语气:“就这么一次。”
钟念松了口气:“谢谢您,爸。”
也没注意到,另一侧的梁亦封,绷起的下颌线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梁亦封和钟念
所以,让他们出现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