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二十六年,初冬,京城。
前世的宋青时病入膏肓,最终含恨而去,便是在这个冬天。
立冬的第一场雪落在宋府门口的那颗杏树上,雪花翩然,压不弯细瘦的枝桠,只在原本深黑色的枝头上添了几许洁白,倒像是春风乍起,杏花盛开。
宋青时抱着个兔皮暖手袋,倚在杏树下,抬眼望向枝头细雪,追忆着前世今生的种种。
“小姐,您在这儿站着做甚么,当心着了风寒,叫陇西王大人知道了又要怪奴婢伺候不周。”芙蕖这小丫鬟越发油尖嘴滑,自从知晓宋青时与岳停云的情意后,几乎每日都要在宋青时面前提上两句,想着法子打趣自家小姐。
“就你话多,我在这院里赏雪关王爷何事?”宋青时低眉,伸出玉手,轻轻接住一片雪花,又看着它在掌心里悄然化去。
“当然关王爷的事儿啦!咱们小姐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小姐的事儿……”
“够了,不许胡言乱语。”宋青时故作生气地凶了芙蕖一句,正欲回屋,却瞧见父亲的马车正从院外驶进来。
天气寒冷,那匹黑色的母马辛苦了一路,不断喘着粗气,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变成白色,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爹爹!”见宋阁老跌跌撞撞地下马,宋青时赶忙迎了上去。
宋阁老虽在上次回京的途中遭遇岳停风暗害,受了重伤。但有宋青时精心照料,又用上好的汤药养了几个月,如今恢复得也还算不错,每日上朝站上那么长时间,也不见得身体虚弱、支撑不住。
宋青时看向头戴乌纱帽的爹爹,心里竟涌上来一阵暖意。
她这一世虽算不上平安顺遂,但比起重生之前的处境,当真是好太多了。
起码她的爹爹和娘亲都还健在,起码她宋青时也健健康康地活着,京城宋府荣华依旧,不会在这个注定寒冷的冬天里,灰飞烟灭。
“哎哟,青时,快扶爹爹进屋去,可真是冻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爹爹您慢些。”宋青时搀住宋阁老的手,又朝芙蕖唤道:“快去给爹爹准备碗热姜汤来,炉子也要生上。”
宋阁老坐在室内的麂皮软垫上,烤了好一会炭盆,喝下一碗姜汤,这才暖和起来。
“爹爹,最近朝中可是不太安稳?青时瞧您每日劳心操神的,人都疲惫了不少。”宋青时坐在宋阁老身侧,悉心问道。
“何止是朝中不安稳,整个宣宁国的江山皆不太平,边境战事吃紧,陛下龙体欠安,陇西王又年纪尚轻,朝中为臣者乌合之众太多……我这把老骨头都看着揪心啊。”
宋青时眉头微蹙,也难怪最近没见着岳停云的书信,时局动荡,恐怕他也无暇谈情说爱,一心一意投入在朝政中去了。
“女儿听闻,陇西王殿下已派了许副将带领辽东火炮营的数万将士前去西北支援,为何迟迟不见捷报?”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宋阁老叹了一口气,道:“叛贼曲氏雄霸西北多年,许副将也不过二十出头,辽东火炮营的众位将士更不适应边地的环境。隆冬风大,飞沙走石,叛贼与当地突厥王相互勾结,仗着对地形和环境的熟悉,让咱们的军队吃了不少苦头。许副将更是一着不慎受了重伤,难以亲临战场,数万大军群龙无首,情况很不乐观。”
“那朝中可打算再增兵前去西北相助?”宋青时略带担心地询问。
虽说女儿家的不应太多过问于朝政,但宋青时熟读诗书,思想通透,偶尔宋阁老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与她听,倒也并无不妥。
宋阁老思量片刻,回答道:
“京中将士皆不熟悉西北地形,即便是遣去支援,也难免重蹈覆辙。陇西王大人有意亲自前往边地,与若羌国国君进行商议,询问其是否愿意出兵支援,与我宣宁王朝联手,一同将曲氏与参与叛乱的突厥王歼灭。”
若羌国是建立在西部边地的一个小国,该国百姓骁勇善战,且极为适应边地气候。更有希望的是,若羌国常年受同位于边地的突厥族侵扰,早有与突厥一战的想法。此次曲将军联合突厥王一同入侵宣宁国,如果朝廷能拉拢若羌国君出兵相助,对两方皆是受利无穷。
可宋青时依旧弄不明白:
“陛下病重,前往西域路途艰辛,为何不派遣其他王爷作为使臣与若羌国君商议,偏偏要陇西王殿下亲自出马呢?”
“朝中众人也与你一样疑惑。”宋阁老叹气道:“但此次出使,乃是陇西王大人亲自请缨,陛下没有提出异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争些什么……”
宋青时望向红木窗棂外越下越大的雪,缓缓起了身。
她不能让岳停云出使西域。
因为这是她所知的,岳停云的最后一劫。
前世今冬,宋青时在病榻上苟延残喘,而岳停云,则是在大漠的烽烟中,险些丧命。
那时的宋青时,好歹是岳停云名义上的王妃,有关岳停云的事情,芙蕖偶尔也会向她提及一二。
前世,正是这年初冬,芙蕖哭着告诉病榻上的宋青时,陇西王在出使西域与若羌国君商量联兵事宜的过程中不幸遇难,埋骨沙场,一去不还。
而那时本就被宋青时的亲事气得伤身的宋阁老,在得知女儿尚未过门便要成为孤家寡人后,更是在回京途中发了心疾,去了。
直到宋青时呕血去世前三日,才恍然听闻,岳停云似乎没死,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救了他,将亲自送他回京,年关将至,陛下喜出望外,要给他加官进爵,甚至动了易储之心……
前世的岳停云挺过了这一劫,而宋青时没有。
可这一世,宋青时相安无事,却由衷地担心起岳停云来。
她担心岳停云一旦遇难,许牧和辽东火炮营的数万雄兵,不能如前世一样及时赶去救他。
前世与今生的种种在阴差阳错间发生了改变。前世的曲将军尚未谋反,许牧此时也并未身受重伤,因此才不至于分/身乏术,能及时敢去救岳停云于水火……可今时今日时局便大有不同了,许牧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能救的了岳停云?
如果岳停云仍执意亲去西域,宋青时担心……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险境。
她要去想办法,阻止他。
宋青时披上雪白的披风,开门走入漫天飞雪中:
“芙蕖,带上爹爹的令牌,我们入宫,去找陇西王大人。”
马蹄轻踏,风声阵阵。
红枫殿,前院内。
寒风呼啸,池水冰冷,挥毫间,提笔的手忍不住轻微发颤,藕粉色冬衣的凌须髻少女却仍不住研着徽墨,一笔一划写着: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读书习字太过沉醉,以至于宋家的主仆二人走进院内,许展诗都没来得及停止口中的呢喃。
宋青时瞧见红枫殿内竟有个年轻姑娘,一时间还是有些惊讶的,但出于对岳停云的信任,她并没有怀疑太多,反而好脾气地上前去,轻声问道: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姑娘可是在思念意中人?”
许展诗被宋青时的突然打断吓得一惊,赶忙丢了手中笔,抬眼望向来人。
桃花眼,柳叶眉,衣着华贵,端庄大气,举手投足皆带着书香门第中大小姐的仪态,还能随意出入红枫殿内……这大概便是传言中的宋青时了。
“臣女许展诗,久仰宋姐姐大名。”许展诗理了理衣袖,礼貌地行了一礼。
啊,是许展诗姑娘。宋青时对许展诗自然也有所耳闻,几年前她打算撮合岳停云和许展诗时,甚至专门派宋府的下人去调查过她。听探子的描述,许姑娘虽出身不高,但性格温和,心地善良,且勤奋好学……如今看来,果真不差。
“臣女宋青时,亦久闻许妹妹芳名。”宋青时莞尔一笑,认真地打量起许展诗的容貌来。
许牧长得很有男子气概,但他妹妹许展诗却是个温和小巧的长相,眉眼灵动,清新脱俗……从某些角度看,竟和宋青时有几分相似。
“臣女突然造访,倒是打扰许姑娘读书了,还请妹妹莫要怪罪。”宋青时低头望向许展诗方才受惊甩笔时留下的墨渍,深表歉意。
“臣女见王爷外出,这才大着胆子来院里读书习字,本就不合规矩,怎敢怪罪宋姐姐?”
宋青时见她态度谦卑,应当是个好相与的,遂也亲切了不少,温声问道:
“姑娘写得可是汉乐府的《客从远方来》?冬季天寒,院内风大,许姑娘这般认真,可是在向心上人书写相思之意?”
“相思自是不错的,只不过臣女思念的并非心上人,而是远在天边征战沙场的兄长。”
“姑娘说的可是许副将?”
宋青时听闻许牧出征西北前,特意叫人把妹妹许展诗送回了京城,不让她身处险境,可见兄妹之情十分深厚。
许展诗见宋青时这般无所顾忌地提起兄长的名字,一时之间心中竟有些不快,皱眉沉默了片刻,轻声质问道:
“宋姐姐倒还记着臣女的兄长……”
作者有话要说: 哇哇哇我终于在21.00之前写完了这章。
芸香明天请个假qaq,明天隔壁的耽美入v要写一万字,压力有点大,所以这边停更一天,后天继续哦!
感谢追文的小可爱们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