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踩着第一缕沙漠朝霞钻入沙穴。
抬首便撞见一袭银色甲胄齐整的少年将军整带回眸,长身玉立于晨光中,有条不紊冲他抱拳,行得个正经武将礼,“三王子。”
“嗐——卫小将军不必客气,我最受不得这个。”长三爽直一笑,直接把手里捧的物什递向卫璩,“卫小将军这身甲胄甚是威武,但憋闷笨重,不便在沙漠中行走。还是换上我的衣衫罢。”
卫璩神色如常接过那身翠油油的楼兰男子袍服,只眸底极快窜过一丝无奈与尴尬,温谦一笑,“多谢三王子周全。”
看来要与这对小兄妹一同上路去往楼兰,这第三棵葱他当定了。
“举手之劳。”长三一边卷巴毡毯打上行囊,一边催促,“小将军快更衣,此处虽看不见白龙堆那个埋骨坑了,但四周仍是不见任何沙虫野物踪迹,不宜多待,我们得尽快离开。”
昨日雅涞与长三发现自己被风暴逼得误入白龙堆附近后,便打算等风暴稍停,能辨路与方向后,立刻离开。
谁知捡了个神智昏迷的卫璩,拖累了两人的脚程。
“知晓了。”卫璩长指则利落挑卸甲胄。
长三闲不住,余光扫见卫璩有伤在身还如此潇洒清绝,风雅透骨。
打包好毡毯毡垫后,索性抱臂观看,昨夜他都没仔细瞧瞧这传闻中亓山卫氏后人的绝世风华。
卫璩面不改色,实则已被长三直勾勾不做掩饰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少年精瘦却并不单薄的双膊悄然紧绷,昨夜经雅涞不经意间驱散的防备险些再次浮滚而上。
“紧张作甚,你我都是儿郎,我看你两眼罢了,又是让你以身相许。”
长三不仅心大,还有几分自来熟,见状很是不以为杵,还笑眯眯朝卫璩肩上拍了拍。
“对了,小将军,你那随身的佩剑应是由卫氏先祖传世下来的太阿剑吧?传闻中的十大名剑之一,欧治子与干将两大铸剑师联手所铸的帝王之剑,春秋时还为楚国镇国至宝。”
“是。”卫璩系好腰带,转身拿起太阿剑。
长三蜜蜂似的跟在他背后,双目亮晶晶,圆盘子脸笑得跟开花一样,“昨日我不识得太阿剑,竟都没看两眼!小将军,不知可否把剑借予我耍耍?”
凡是男儿,没有不爱兵刃的,更何况是这种被传奇渲染过的威道之剑。
卫璩从长三跃跃欲试的圆盘子笑脸,扫到昨夜他随手丢在皮瓮水里养着的紫海胆,几许防备悄然隐没。
目中微不可察闪过一丝犹豫,到底还是把太阿剑递到了长三手里。
长三得了传说中的名剑把玩,乐不可支,笑得见牙不见眼,“唰——”的一声利刃出鞘,还自认潇洒的挽了两个剑花。
卫璩扫过少年出招间毫无章法的身形,默默后退几步。
长三虽好武,但根骨不行,只通晓一些皮毛功夫。耍剑一阵后,自觉那股剑道威风劲儿过了,便不复方才那般殷切热衷。舞剑的动作慢下来,兴头移到琢磨剑身与剑鞘上。
太阿这把传奇之剑,虽名声赫赫,但自表象看,确实算不得出众。
剑柄偏短,剑身略窄,纹饰极简,色泽深玄,不似其他先秦利刃的厚重霸道,反倒有种古朴温润之感。若非其分量沉得压手,拔鞘而出时且有股威重凌厉的剑气,长三险些误以为自己遭骗了。
长三把太阿剑翻来覆去,不死心的瞪大眼,想找出此剑其余不凡之处。
卫璩察觉到他的怪异举动,含笑以要赶路为由,婉言让他把剑归还自己。
长三应答一声,抬剑送还。手指不知碰到了何处机括,只见那本显短促的剑柄,倏地伸长些许,严丝合缝拼合在剑柄末梢。
这一伸一拼间,原本藏在机括里的白绢,立时被挤得坠往地上。
卫璩眉心一跳,立时伸手去接白绢。
长三震惊之余,身体反应还在,快卫璩一步用剑挑住白绢,并下意识望向上面的内容。
只匆匆一眼,少年人白净讨喜的圆盘脸,顿时胀红古怪,神色莫辨。
忙不迭的把剑与白绢一同往卫璩怀里扔,讪讪憋出一句,“小将军,原来你也是人不可貌相。”
修竹远山似的清隽儿郎,竟随身携带这种淫|邪之物。
“此乃误会。”卫璩尴尬佯咳,胡乱裹好白绢,再次启动剑柄机括,准备把白绢塞回去。
“何为误会?”两人说话间,雅涞犹如灵活狡兔一般,蹦蹦跳跳自洞口钻进来。
视线扫过气氛古怪的二人,径直落在那白绢上,漂亮的异域小姑娘瞪圆一双深邃狐狸眼,好奇追问,“那是何物?你们半天不出来,是在看它吗?我也想看。”
“胡说,我没看!”长三面红耳赤,几乎是直接蹦了起来。一把扯过雅涞胳膊,死活把人往外面拖,不许她靠到卫璩身边去,“你也不许看!快走快走!”
“你这脸红得像偷抹了整盒胭脂一般,既搪塞说与外物无关,那便是因人了?莫非是你见小将军虽与你同式装束,却依旧清绝斐然,念及自己双颊日渐沉重,倍感羞煞?”
雅涞稀里糊涂被长三揪住往外拉,条理倒是清楚得很,不情不愿的敷衍安慰,“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卑怯,多多反思,少少吃食便好。”
“……给我闭嘴!你把我拐到白龙堆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小心我回去让阿爹阿娘打断你的腿。”长三恼羞成怒,气得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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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小兄妹的吵闹声,一行三人踏上了西返楼兰的归途。
卫璩腿伤未愈,又没有行走沙漠的经验,若逞强步行,伤口极易溃脓。
兄妹两只有一棕一白两匹骆驼。
白骆驼是雅涞的坐骑,据闻雅涞从沙漠里领回去的野骆驼,认主得很,除了雅涞谁都不驮。所以,只能长三步行,卫璩暂骑他的骆驼。
雅涞坐居高临下坐在驼背,嘴上虽不时嫌长三腿短肉重走得慢。实则也是她,隔不了多远,便巴巴解下水囊扔到长三怀里。
而且,她还几次借口怕白骆驼太累,步行陪长三翻越了最高那十数岭沙丘。出了一额苦汗,转眼又能笑眯眯的去逗苦闷跋涉的长三开心了。
卫璩性子沉稳,并不太能插进兄妹两热闹熟稔的相处中,只不时瞥去一眼,唇角上勾。虽不多话,但愉悦的模样也算和谐。
正午烈日高悬,千里黄沙浩渺。
雅涞骑在白骆驼上,远远望见前方起伏和缓的黄沙中,点缀了几丛半绿不绿的沙柳。
“那里有梭梭草与沙柳!”雅涞笑弯了眉眼,欣喜一指。见到沙漠植物便意味着,他们已平安走出受白龙堆影响的沙漠区域,暂时安全。
长三顿时来了精神,扬起被灼日晒焉耷的脑袋,“脚不停歇走了一上午,终于能歇口气了。我们去前面挖堵沙墙,再睡一觉,等日头半落了再赶路。”
卫璩自也毫无异议。
三人在沙柳附近找了处合适的地方,合力挖了堵简易低矮的防风沙墙。
长三昨夜与雅涞轮番守夜,今日又步行了一上午,疲累得很。草草吞了一些馕饼与肉干,再灌上几口清水,两下摆臂呼噜开黄沙,刨出个浅坑,放松身子一躺进去,转眼已鼾声如雷。
雅涞见状,忙一口吞掉手里的肉干,任由两颊撑得鼓鼓,开始捧了黄沙往长三身上盖。
太阳当头时,把身子埋进沙坑里,会稍微凉爽一些,也不容易被晒得缺水口渴。
卫璩帮雅涞埋好呼呼大睡的长三后,顺手帮雅涞挖了个浅坑,又把毡垫取出来垫在略显粗粝的沙坑中,低声道,“你也歇下吧,我到那岭沙丘上观望。一旦沙漠有异,便叫醒你们。”
雅涞为他细致的举动略略意外,弯着眼大方道谢过后,却没直接躺下,而是翻出羊皮卷,谨慎对照一番。
确认周边环境安全无误后,雅涞又站起身,觑目看了两眼瓦蓝澄透的天空,见不像要起风沙的样子,这才准备躺下休息,“半个时辰后,你叫醒我替你。”
卫璩颔首,在雅涞躺下前,迅速持剑转身朝沙丘上去。走了两步,他忽然顿住脚步,略略侧身,视线规矩落在黄沙中,踌躇询问,“公主,可否把你的羊皮卷舆图借我一观?”
“不借。”雅涞站起来,小毡靴在沙海中踩出一行整齐的脚印,走到卫璩面前,神秘兮兮冲他眨眨眼,开门见山,“不过我们可以交换!你那白绢上有什么,才让长三早上反应那般激烈?给我看看?”
卫璩喉结一滚,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滚热的面皮,究竟是不是太阳烤出来的。他不动声色后退半步,避开雅涞递到跟前的羊皮卷,僵硬道,“公主歇息吧。”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交换了。
真小气。
雅涞嘟嘟嘴,不满轻哼,不过在转身之际,还是把羊皮卷塞到了卫璩怀里。
卫璩意外一笑,诚恳道,“多谢。”
“不必。”雅涞道,“这么大卷图,你一时半会肯定看不完,记得收好。”
“那是自然。”卫璩保证道,“绝对不会损毁女公子的舆图。”
“我倒不是怕你把图弄花。”雅涞状似随意道,“让你收好,是担心你看不完,别人帮你看了。”
“嗯?”这话乍一听很是奇怪,这沙漠中除了他们三人哪里还有旁人。
卫璩疑心自己听岔了,一时片刻没反应过来雅涞到底什么意思。但身后已传来雅涞细细碎碎躺下的动静,他不便再转身相询,只好带着羊皮卷与疑惑上了沙丘岭上。
大漠浩浩渺渺,入目除了黄沙,还是黄沙。这捧永远枯燥灼热的黄,雄浑,静穆。
不经意间,竟然给人一种错觉。
仿佛它是被岁月凝固,永远静止的死寂的沙海——排空怒浪,澎湃波涛这些昨日风光都已消弭无形。
如今的它,只余无边壮阔与无尽孤独。
卫璩研看羊皮卷片刻后,忽然脊背一散,整个人半躺在沙丘上,一双眼不知何时被迷茫与倦怠攻占,木然盯着辨不出前路的远方发呆。
羊皮卷随意摊在他身侧,过了片刻,他回想起雅涞的叮嘱,仔细卷敛起羊皮卷。
姿势问题,他忽觉袖中有东西滚落出来。偏头一看,一粒小银铃正安安静静躺在黄沙中。
卫璩拾起,小银铃发出清脆一声‘铃铃’。
伴着指尖那股微不可察的震动,卫璩顿了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面上倏然荡开几分笑意,驱散萦裹周身的孤寂。
难怪小姑娘把羊皮卷交给他后,会特地叮嘱他一句神神叨叨的话。
原来是暗戳戳记了他不借白绢的仇,在故意吓唬他。
是了,她以为他很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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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雅涞与长三的,不是卫璩或乍然变幻的天气,而是阵阵悠扬驼铃。
小兄妹几乎同时惊坐起来,迷茫对视一眼后,默契把目光对准正东方。
只见一队人驼逾双百的大商队,自他们上午刚经过的白龙堆方向逶迤而来,脚印迢迢铺陈在黄沙上。
这个时节,怎会还有不畏死活强闯白龙堆的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