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艳色,天地皆被覆盖。
桑溯垂眸,看着自己白皙指尖上沾着的、粘腻的鲜血,整个人都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得而复失的惶恐与惊惧席卷了她整个人。
目色所及之处是一片苍茫的星空,可在这一川星河之中,每一颗星子都仿佛被点染上了殷红的血色,一片颓败之景。
桑溯凝视着眼前人,颤抖地伸出双手想为他揩去面上的血迹,却又怕自己指尖上的鲜血污了这张出尘的面容。
那双金色的眸子一如往日般清冷矜贵,只是看向她时,多添了几分无奈。
他靠近了她,伸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明明是这样残忍又荒唐的一幕,她怎能觉得旖旎而缱绻?
桑溯的泪不住地往下坠,在这一瞬,那双濡湿的杏眼中带上了几分乖戾。
“忘了我吧……别怕,没事的。”男子笑了,沾了血、苍白的脸上竟然染上一分妖色,“我会去找你的。”
桑溯眼中乖戾的神情更重,近乎咬牙切齿,可她却似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男子看着她,那双原先本该是漠然、冷清的金瞳中,掠过了似浮光般一闪而过的的温情。
桑溯的瞳孔倏然放大。
血的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那双她爱慕、不敢亵渎的,恨不得日日夜夜都能看到的眼瞳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她甚至能感受到,因他长长的睫毛扑扇而来的风。
仿佛即将溺死的人一般,桑溯伸出手,想去攥住他的小臂,可唇畔的温热却突然消失了。
心底好似空了一块,她只能定定地,就这样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超脱了生离死别的痛。
恨意与不甘包裹了她的整颗心,将它绞碎,变得残破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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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冬日的月光如霜,透过窗棂的纸,投在了少女精致的面容上。
桑溯倏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仿佛落入三月杏花雨,温软清澈的眸子,闪过了一刹迷茫。
她坐起了身,将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抬起温热的掌心,覆在了自己的左眼之上。
左眼正刺刺的疼,仿佛被无数针扎一般。
桑溯按了按额心,目色空濛,似是在思考着自己怎会突地醒来,但她困扰地想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罢了,反正这梦魇之症,她也不是第一次犯了,终归醒来了之后,她什么也不会记得。
而这梦魇之症来得虽凶,却也不会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
桑溯摸索着点燃了案前一盏小小的烛灯,拿起了烛灯旁放着的一张发黄的告示,紧盯着末尾的几个字,目色沉沉。
——若能擒得恶鬼邪祟,江家必奉上百金。
她无父无母,自小一人闯荡江湖,因着上天赏饭吃的缘故,她凭着与生俱来稀薄的灵力,左眼能看到万物之光,所以从五岁开始,便被师父收下。
然师父在几年前便告别了她,一人去云游四方了,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相见。
在她的印象中,这世上有千万种人,独独师父对她最好。
可师父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终此一生都顾着她,人总是要长大的。
外头正在簌簌落着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客栈之内没有炭盆,将桑溯一张巴掌大的脸颊冻得发白。
她生得不是一眼便能叫人觉得惊艳的容貌,但一双杏眸如水,偏偏眼角还能勾出几分冷艳,若细细瞧了,才让人惊觉五官精致,不输名动四方的花魁,也不差名门中养出来的闺秀。
桑溯搓了搓手,将身躯蜷了起来,尽量摄取着这又冷又薄被子中残存的暖意,这才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待她去了江家,或许就不用再遭这种罪了。
冬日的天亮得晚,桑溯起身的时候,外头的这场初雪还未停止,天际一片昏暗,只有薄薄的光藏在远处雾蒙蒙的山峦之后。
不过街上的小贩倒是都支起了摊子。
桑溯跨出客栈的大堂,思忖了片刻,掂量了一下袖中的铜板,秀眉微微蹙起。
一个穿着艳红的妇人从她面前走过,身上裹着一条翠绿色的毛毯,在朦胧的雪色中煞是显眼。
她与桑溯错身而过,在刹那间瞥见了桑溯一眼,顿了顿步伐。
“呦,这不是那一路坑蒙拐骗过来的小骗子么?还真想去江家碰运气。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怕是江家的大门还没迈进去,就要被赶出来。”
桑溯抬起头,盯着那妇人的眼睛看,一双原是温和的杏眸中竟划过了一丝冷意。
那妇人背后的汗毛突地竖起,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因着这一眼,就惧怕这样一个没用的小丫头片子,于是面目便凶恶了起来,出言骂道:“看什么看,再看将你这眼珠子也挖出来,不知道要狐媚多少男人。”
桑溯复又垂下头来。
她知道这妇人为什么要针对她。
虽然她才来云中镇两日,与镇中人都不甚熟悉,但前几日在巷口,她无意为这妇人欺负的一位老妪说了两句话,这才招惹上了这云中镇出了名的长舌妇。
妇人见她沉默不语,似是认定了桑溯就是个好欺负的主,刚想再开口讥讽她,却见桑溯向她逼近了一步。
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几寸之遥。
少女的睫毛浓长,配上这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在天色尚且昏暗的时候,竟是勾出了几分奇诡。
妇人一惊,双腿一僵,险些向后栽倒。
“沈夫人的相公吸食阿芙蓉,散尽家财,无用至极。您是生活不甚如意,才日日欺凌老弱妇孺,来满足您可怜的优越感的吧。”
桑溯的声音不大,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但声线却很清冽,漫不经心的,仿佛只是看着门外的初雪,吟诵了一句应景的诗词。
沈宁的身躯一震,惊恐地四下打量了片刻,在确认无人听到桑溯所言后,才恶狠狠地瞪了桑溯一眼。
这个丫头片子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分明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
外人可都认为他们家中富足,夫妻和睦……
莫不是,她不是个江湖骗子,真有几分本事,能算得出来?
沈宁不敢再小瞧桑溯,却不想在气势上输了,插着腰啐了一口,冷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这云中镇谁会相信你这样的小骗子,还想骗江家的钱,别做梦了!”
桑溯没有因为她的这番话生气,反倒将眼角微微地挑起,露出了几分带着艳色的笑意:“沈夫人还不回去么?家中的早膳还未做完,火也燃着,也不怕家中烧起来。”
这回沈宁真觉得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一身,脚底板都升起了寒意。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难不成真能通神,现在眼观八方地看到她家里去?
她失了与桑溯说话的勇气,也不停留片刻,猛地扎进了风雪之中,就似没在这客栈中逗留过一般。
桑溯站在原处看着沈宁的背影,眼中覆着的阴霾逐渐散去,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她的左眼,天生可以看到万物之光。
沈宁的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阿芙蓉中罂粟的光,但身上却无黑气,不带任何病气,那吸食阿芙蓉的必定只能是与她朝夕相处的相公。
且自己刚刚瞥见了,离客栈不远的沈宁家中冒出的炊烟,再加上她又行色匆匆,定是出来办事后往家中赶,只是正巧碰上了自己,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桑溯的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漠然的笑意,不到片刻便垂下了眸子,转身走入了风雪之中,就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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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烈烈,将门前未点燃的灯笼狠狠地拍在柱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
江家的护院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迎过眼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他手中的引荐信,才叹了口气,推开了门道:“您请进。”
待管家将那位老者带下去后,他才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望着眼前一大圈围观的人与那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撸起了袖管。
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却忙得不可开交,热得汗如雨下。
真不知是造得什么孽!
雪还在不住地下着,天色渐暗,暮色四合。
江家门前灯火煌煌,却依旧照不清没入黑暗那一列队伍的尾端。
近日江家的门庭前,热闹得胜过新春,往来道者僧人络绎不绝,但更多的,却还是看热闹的百姓。
谁都想知道江家发生的古怪事情缘由为何,更想看看是哪位高人有如此本事,能收了这藏匿在江家的邪祟,得到百金悬赏。
桑溯排了整整一日的队,此时她的前方也就只剩了几人。她的身量不高,为前方几位穿着道袍的术士与道长所遮掩,但目色沉静,有一股浑然超脱之意,叫人难以忽视了她去。
夜近亥时,江家护院看着遥遥无尽的队伍,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排在后边的自觉散了吧,前面的五人,随我来。”
排了一整日,桑溯也有些倦了,听闻这句话,这才将飘渺的视线定了定。
当她的脑子逐渐由混沌转为清明时,前面的三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正站在她身后,满脸不耐地等着她。
那护院眯着眼看了她许久,才语气极度不信任地问了一句:“你会什么?”
“驱邪算卦。”桑溯也不慌乱,镇静自若,倒真像是有几分本事的人。
江家护院知道,玄虚之事最不能以貌取人,于是收了刚刚轻蔑的神色,但面上仍旧没有一分信任,挑了挑眉,示意桑溯先显露出几分能耐。
桑溯也不拖拉,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
一卦算下,她目色一沉,扫过江家护院片刻,竟觉得在这凛凛冬夜之中,那护院的目光比夏日还灼热,能在她的额上灼出两个洞来,原是伪装沉静的面色也险些没有绷住。
江家受邪祟困扰已久……
可她这是算出了个什么东西?
——乾卦,元亨利贞,是大吉大利的卦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