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溯可以从沐的言语神态中看出,湫于她来说大抵十分重要。
所以当沐说完这段话后,她也久久没有语言。
有时候言语确实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任你费尽口舌,甚至颠倒黑白,却最多也只能自欺欺人。
桑溯垂着头,以余光掠过沐略微失意的面色,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自见了面之后,沐就常对桑溯做出亲昵的举动,诸如挽着她的手,亦或是帮她拂去发上的尘埃。
桑溯不会抗拒,却也从不会做出任何回应她的举动。
所以现下她的此举,是沐远远没有想到的。
“桑妹妹不用安慰我。”她又恢复了以往活泼的模样,回握住了桑溯,笑着对她道,“此事都过去了两年了,该释怀的,也都释怀了。说来也是我没用,明明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湫姐姐,她却还要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必替她忧心。”
“不过现在湫姐姐也算是苦尽甘来,毕竟她马上就要嫁给岭光哥哥了……她倾心于岭光哥哥这么多年,终是有了个结果。此次回去,你正好也能碰上他们的定亲之礼,届时我再找沐姐姐要张请柬,带你进去!”
沐的感伤如她所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她便又开始幻想起了湫与岭光定亲礼的种种场面,兴高采烈地向桑溯比划着。
桑溯直视着沐,看着她比划时兴奋的样子,但神思却是逐渐远去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站在大荒泽的入口,看着这个令她产生过一刹艳羡之情的少女,正在向她挥手作别。
不自觉的,她的唇角微微弯起。
人生何处不相逢,她所经历的这一切,仿佛都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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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的画舫虽设计精巧华丽,但据沐所说,因她的爹爹古板枯燥,在她出游之前,硬是将那些权贵人家喜欢的娱乐把戏全都都从画舫上抠掉。
所以这偌大的画舫,其实就只剩了一具奢华的空壳。
他们此行说是出来游玩,其实也不过就是让她透透气,不至几日又要把她关回去。
这几日她没少抱怨她爹爹的不是,可桑溯偏就能从她埋怨却不失笑意的语气中听出,其实她与她爹爹的关系,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糟糕。
在桑溯就快听了沐这些抱怨的话语第五遍时,画舫终于行至了水族。
或许是因为与她同行,沐也不再那么抗拒回到自己父亲的“监视范围”内,而是主动引着她与谢虞下了画舫。
水族人善水,就群居于一个小岛之上,平素里就算不用船只,也可以在海中来去自如。
不过出乎桑溯所料,这座岛上与朝境的其他地方并无什么不同,码头之前便有一条宽阔的长街绵延开来,四通八达,往来马车行人络绎不绝。
因为提前知晓沐回来的时间,码头前早早有来自王宫的水族人等候在此。
沐嘟了嘟嘴,小声地在桑溯耳畔抱怨了一句:“我就知道爹爹不会给我时间再去大街小巷中闲逛,你瞧,这就直接命人来‘押’我回去了。”
比起沐的愤愤,此刻的桑溯却是有些局促。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水族人会有交集,甚至此番就要这般随便地前去水族的王宫打搅。
沐还在低声碎碎念,抱怨着自家爹爹,并没有注意到桑溯的不安,倒是刚刚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谢虞,缓步上前,走到了她的身侧。
他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垂下头来看她。
桑溯抬头与他对视。
却见他那双向来慵懒或轻浮的桃花眼,此刻沉下了许多,敛眸看她时,宛若阳光下檐顶上耀眼的琉璃,矜贵而平静。
这种沉稳的力量仿佛能透过他的双眸,就这样直直地传递给她,让她本是局促不安的心,平缓了下来。
“谢虞。”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谢虞没有做其它的举动,甚至都没有引起一旁沐的注意,只是这样静静陪着她。
因为谢虞这一声好似微不足道的回应,桑溯第一次觉得,在这纷乱的大千世界,自己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人。
至少,在这三年之内,还有一人会陪着她。
待她平静下了心绪,他们一行人也行至了水族的王宫之内。
没有桑溯想象中的那般复杂,除了四下来来往往,端着东西垂着头的水族仆役之外,她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身份显贵的人。
就这样,她与谢虞被沐带至了一座宫殿之内。
“这儿的主殿是我的住所,偏殿都无人居住,你们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地方住下。”一回殿内,沐便随便地坐到了窗侧的美人靠之上,往口中猛灌了一口茶,才颇有些八卦地暗示道,“还是你们二人要住一间偏殿,水族没那么多规矩,我这更没有,你们随着心意便好。”
“也好。”
“不必。”
桑溯与谢虞几乎是同时出口,很快,在听到对方的话语之后,两人还对视了一眼。
谢虞的眸中依旧尽是轻浮散漫之情,而桑溯却是瞪了他一眼。
或许是因为在沐面前不必装模作样,她那神情,就似恨不得现下就将谢虞丢出宫去一般。
“我活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谢公子这么追人的。”沐被他们两个的举动逗得笑弯了腰,从美人榻上又站了起来,“看来接下去的日子,怕是也不会无聊了。”
“不过……”她沉吟了片刻,又偏过头去看了谢虞一眼,“桑妹妹这样的人,或许也就只有你这样的无赖的方法才追得到了。”
桑溯面颊一热,刚想对沐解释是她误会了,屋外便传来了一个清澈的声音。
“沐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呢,这么开心。”
桑溯与沐皆是一怔,但下一刻,沐便猛地唤了一声“湫姐姐”,而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殿外。
桑溯的眼眸随着沐的身影一同往外看去。
站在殿外的人是一个女子,青丝如雪,一半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髻,饰以一根点翠珍珠步摇,另一半倾泻而下,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白绫,不过就算如此,桑溯依旧可以凭着她面上那抹柔和的笑意,看出她大抵是一位温婉的美人。
另一边,沐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去后,往日的急躁也仿佛一扫而空。
她站定在湫的面前,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湫往屋内走。
待将湫安顿到白玉桌前的椅子上后,沐才转过头来,向桑溯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在画舫上与你所说的湫姐姐,自小她便宠着我,我与她可比与爹爹还亲。”
“净胡说八道!”湫虽然看不到,但还是依着沐说话的声音,准确地一点她的眉心,训斥她道,“你爹爹养了你这么久,一片苦心,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爹爹他那是成天指望着我给他钓个金龟婿,省得生我做了一笔赔本买卖,哪算什么一片苦心,怎会比湫姐姐你好。”沐丝毫不介意湫怎么说她,只是亲昵地又往她跟前靠了靠,仰起头道,“不过湫姐姐就快嫁人了,待你与岭光哥哥有了孩子,估计也不会似往日一般宠我了。”
她颇有些伤感地垂下了头,喃喃了一句:“桑妹妹有了谢公子,湫姐姐与岭光哥哥修成正果,现下怎么就我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莫在客人面前胡说。”湫蹙了眉,半垂下头。
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她没有办法躲开旁人的视线,但桑溯还是在她的面色上寻到了一抹羞赧的红。
“就知道湫姐姐害羞了。”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握住湫的手道,“湫姐姐为了岭光哥哥废了这双眼睛,岭光哥哥又怎会如此迟钝,不知晓你的心意?”
“罢了,就你有张嘴,会说。”
这回湫终是没有再反驳沐的话,而是直起了身来,就要离去:“过几日订婚宴还有许多事宜要去处理,我就是许久没见你了,来看看你闯祸了没。既然你有客来访,也不必我操心了,我这就先走了。”
“就知道湫姐姐对我最好,时时都惦念着我。”沐紧紧握着湫的手不愿松开,过了片刻才随她一起起身来送她。
将湫送到门口之后,她还不忘附耳对她偷偷道:“过几日的订婚宴记得多给我几张请帖,我邀桑妹妹与谢公子一起去恭贺你。”
“知道啦,这些我都会安排妥当的,你不必操心。”湫微微一笑,抚了抚沐的头道,“有空多去看看你爹爹,我听爹说,你这一闹小脾气,他就睡不好,连带着议事时也总走神。”
“知道啦,我听湫姐姐的!”
直到湫被两个侍女扶着的身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沐才转过身来,合上了门。
“我的湫姐姐是不是比我所说的好上千万倍?”她凑到桑溯面前,为她倒了一杯花茶,轻声道,“也不知岭光哥哥是怎么想的,非要湫姐姐瞎了眼之后才幡然醒悟。我真替湫姐姐可惜,她这一辈子,或许都无法用双眼见到,岭光哥哥对她好的样子了。”
“若是有情,那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这回,一直在旁沉默的谢虞,竟是破天荒地开口接了一句。
桑溯转过眼去看他,却见他恰好也在看着自己。
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眼去,可谢虞的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像烙印在了她心中一般,一时半会都挥散不去。
于是她只好对沐开口,以缓解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绪。
“沐姐姐,我有些累了,要不你先带我回房收拾收拾东西,休息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