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桑溯将轮回镜与辞别信一同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想,无论沐最后做了什么选择,于她来说,此举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水族王宫中的宫灯依旧在春夜的晚风中摇曳,映下一片虚虚实实的影子,桑溯凝视着这座宏伟的,自己暂住了约莫半月的宫殿,心中划过了一丝茫然。
她不知道,她所追寻的真相,是否与她留给沐的一般,不堪一阅。
但她宁愿在真相中死去,也不愿再守着虚幻的平静,夜夜活在梦魇的折磨之下了。
“要走了么?”
谢虞就站在她的身侧,投下一片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
踽踽独行的日子,好像真的离她远去了呢。
桑溯柔和了眉眼,转头看他,轻声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走吧。”
谢虞点了点头,揽过她的腰身,轻巧地一跃上屋檐,低低对她附耳了一句:“现在我怎觉得,自己与你的仆从好似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可见过天天以下犯上的仆从?”
“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仆从,是不是也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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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落星野的结界位于一片杏林之内,此时正值暮春,飘摇的杏花随风而动,翩翩落下,随意在林内漫步,杏花很快便能落了满头。
他们凭着沐给的地图,寻了一夜,才寻到落星野的结界。
谢虞前几日的准备尚且算得上充足,所以破解结界也是轻而易举,很快,两人便站在了结界之后的落星野中。
放眼过去是一片苍茫的星空,不过天际混沌,就连本该熠熠烁烁的星子也瞧不太清楚。
看到此景,桑溯欲往前走的步伐顿了顿,下意识攥紧了手心,连指尖都抠入了皮肉之中。
这一幕场景,有些似曾相识,那压抑的感觉直通心底,竟是逼得她一步也不愿再往前。
往昔的梦魇就隔着一层深色的幕布,隐匿在脑海之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她没有去看身侧的谢虞在做些什么,只是目色逐渐变得暗淡空洞,身躯竟下意识地开始发颤。
不过好在谢虞不像她,并没有细看眼前的场景,而是先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护在了怀中,问道:“没事吧。”
桑溯没有应他,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心口上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疼痛,连带着她的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她摇了摇头,但还是不愿直视眼前的场景,只低低地道了一句:“现在我倒真是有些相信你说的那些话了,我身上的秘密定没有那么简单,要不怎会只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身体便本能地反应得这么剧烈?”
谢虞默了默,没有说话。
让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站在她的面前,然她只能低垂着眼,以一种什么都不知晓的姿态,向那个罪魁祸首倾诉着一切。
“你若真的不舒服,我们便出去。”
在这一瞬,他突地就不希望桑溯忆起那些过往了。
如若这些过往于她来说,如此恐惧,如此抗拒,那他宁愿她舍弃过去的一切。
然这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却向前走了一步。
她的身躯甚至比百年前更为单薄,可步子却如百年前一般坚定。
“我既然说了要去追寻真相,便不会退缩,我也不是什么不堪一击之人,你不必如此担忧。”
谢虞看着她,不知除了“好”这个字,自己还能做出怎样的回应,不过还是抬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指尖。
而这回桑溯倒也没有拒绝,只是以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了一句:“谢谢。”
落星野于谢虞来说,再熟悉不过,或许于桑溯也是,只不过她早就忘却了那段回忆。
他牵引着桑溯,走在前头。
步履间皆是裂谷飞沙,目色所及之处了无生机,这百年前本是平平无奇的地方,愣是因九天境陨落的那场灾祸,彻彻底底变了一个模样。
甚至寻常的昼夜轮替,都化为了永夜。
天际的星子模糊不清,令这个残破不堪的地方,更添了几分诡异。
谢虞自苏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三生石寻找桑溯的踪迹,全然没有想过要回这个地方,若不是因为桑溯,他怕是也不会再来。
他倏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原来在旁人眼中无欲无求、淡漠冷清的谢虞神君,也会害怕避讳什么东西。
他们来此地,本就是想找些能让桑溯忆起过往的线索,可如今,他怎的有些后悔了?
尽管桑溯已然极其克制,但是谢虞还是能感受得到,身后的少女在微微颤抖,那他紧握着的指尖都没被暖起半分,而是十分冰凉。
桑溯杵在原地,只觉得那日站在杏桃纷飞的水族大街上的,那股奇怪的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万千片段,有血,有星子,还有一个不算陌生的人。
可这一切任她怎么想,却也依旧想不起来。
她身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若你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们还是走吧,要寻回过往记忆的方法有很多,想要知晓你身上秘密的途径也有很多,你根本不必在此地折磨……”
“等等。”桑溯扯住了谢虞欲走的步伐,犹豫了片刻,问道,“你所说的那些回忆,于我来说很重要么?”
听闻此言,谢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重要么?
这话应当要问她吧。
当初是她拼死也不愿忘记过往,而他却生生逼她忘却一切。
所以现在的他,是否也没有资格决定她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我……”
“大抵很重要吧。”可没等他开口,桑溯却先他一步得出了结论,“若是不甚重要,我又怎会反应得如此激烈,心底萌生出这样的渴望,或许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才对。”
“你……真是这样想的?”
“谢虞神君当真奇怪,想让我忆起一切的是你,可如此怀疑质问的也是你,堂堂上古神祇,怎会沦落成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模样?”
桑溯就站在谢虞身前,面带笑意,眸光清澈,让谢虞好似又回到了百年前的日子。
他伸出手来,想触碰那张熟悉的面颊,但又想起她或许会拒绝,便生生地压下了心底的渴望。
“你是如何知晓……”
“知晓你想让我忆起一切?”桑溯轻笑了一声,像是寻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面色也不再似刚入落星野时一般苍白,“谢虞神君真是难得有此番模样,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我又怎会一分都察觉不到?”
她向前走了一步,盯着谢虞略微有些失神的眼眸,继续道:“谢虞神君曾说过,我是你的故友,那我是否可以认为,我或许如谢虞神君一样,不是个普通的朝境之人,而是九天境之人呢?”
谢虞看着她逐渐逼近放大的面庞,竟短短地失神了片刻。
过了一会,他才失笑,摇了摇头对着桑溯道:“其实你心里什么都猜到了,那还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开始怀疑,我这三年之约是不是立错了。”
“立错倒是没有……”桑溯冲他眨了眨眼,唇畔泄出了一抹笑意,道,“若没有谢虞神君,我哪能猜到这么多事情,又怎能完成在水族王宫中所做的一切……”
说到此事,她本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黯淡了些许,但须臾后便恢复了清明:“谢虞神君,是否相信因果报应?”
“自是相信,不过我从不迷信。”
“如此。”桑溯眯了眯眼睛,浅笑嫣然,“那我也自不会迷信梦魇中的一切。”
她叹了口气,难得的对谢虞吐露了心声:“既然都被你窥见了,我也不想再对你隐瞒。自我十岁之后,便总会日日夜夜地做同一个梦,但我从来都想不起它。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我也能感应到一些零碎的片段……”
“其中有九天境,更有一个我觉得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人。刚开始,我一直以为,这个梦境是我的劫数,而那些梦境中的事情,无论是已经发生过了的,还是未来的征兆,于我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但今日谢虞神君这一语,倒颇有些点醒梦中人的意味。”
“桑溯……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
“我自然知晓,这也就是我为何坚定要自己去寻找真相,而不是通过他人之口,告诉我所谓真相的原因。”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哪里没变?”
——依旧是最初那个,我爱的模样。
不过谢虞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只是靠近了她,替她将鬓边的乱发理好,柔声道:“既然如此,便再往深处走吧,或许,能看到什么助你忆起往事的东西。”
而桑溯也没再往后退缩一步,而是攥紧了他的手,调笑道:“那今日还要劳烦谢虞神君引我走这段路了。至于谢虞神君现下给予我的恩情,我来日必定,倾力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