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谢虞也意识到了桑溯待人时偶尔的谨小慎微,所以才会与她说这一番话。
但其实于桑溯来说,在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早就将那些过往的事情给抛却了。
毕竟这世间于来她说,从未给予过她温柔与暖意,而她也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若非要说那些过往留给自己的东西,大抵也就只有骨子中难变的性情。
谢虞说完话后,轻轻拍了拍桑溯的头,便孤身离去,约莫是想给她些时间想想,而桑溯也没有解释,一人走回了屋中。
这一日,她依旧是在阅读书籍中度过,只是身侧少了一只小纸人陪着。
不知为何,看得久了,她总觉书上的字开始似小虫子一般扭动,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浑浑噩噩的。
桑溯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将香炉中燃着的香熄了,把木窗打开了一半,任春日里的暖风吹进来。
隐约间,她透过稀疏的花影看到了一个人,那人一头青丝乌黑,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裙,上面以金线绣了云纹,而那飘渺的云雾之中,好似还隐藏着什么神秘的图案。
桑溯将窗子开得大了些,想看清那女子身上的图案,却没想,那本是背对着她的女子,竟突然转过了头来。
在纷杂的花雨之中,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将女子那双含着笑意的杏眼衬得更为明艳。
可是,桑溯却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女子,怎会长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你是谁?”
“我是你忘却了的,那一个自己。”站在桑溯面前的那个女子轻轻笑了一声,继而往后退了两步。
“你要去哪?我这是在做梦吗?”桑溯看了看四下飘摇的桐花。
——这儿,依旧是钟离府。
“你要知道,有时候,梦境与现实,本就是一体,否则,你又怎会因梦魇而感到困扰?”女子面上的笑意愈发明艳了,但偏偏是这样的笑意,桑溯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凄楚。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与你说,但是,你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女子又走近了桑溯,在下一刻,竟从屋外转瞬移动到了屋内。
她就站在桑溯的正对面,桑溯看着这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容,只觉得眼前逐渐开始模糊。
女子裙角上的花纹浮动,好似正蠢蠢欲动地要从哪个未知的地方剥离出来。
心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再抬眼之时,面前的场景已全然变了。
她就站在九天境之中,远远地看着,那本属于她,却遥远若梦的一切。
这儿是一座玉雕的宫殿之外,只有几个小仙娥正在洒扫,桑溯从她们面前走过,可她们却对自己熟视无睹,依旧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
莫不是她们看不到自己?
桑溯默了默,远眺向另一侧。
果然,那个与自己面容一模一样的女子就正站在宫殿的门前。
往来有人向她行礼,而她也只是淡淡地颔首回礼。
“没想到这次桑溯上神竟也来了呢……”
那两个小仙娥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便开始饶有兴致地议论起了这次晚宴,其中一个小仙娥托着脸,遥遥地看着桑溯。
“毕竟谢虞神君也来了不是。”另一个小仙娥一拍她的肩膀,凑到她的耳畔道,“不过烟晴公主不是早就和桑溯上神结下了梁子么?怎么会宴请她来?”
“这你就不明白了,烟晴公主仰慕谢虞神君已久,我看此次邀桑溯上神来,就是不怀好意。”
“也就她敢招惹桑溯上神了,九天境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对桑溯上神敬而远之的。”
“烟晴公主身份尊贵,就算桑溯上神是上神,也得给她一分薄面,不好与她作对吧……”
“你觉得桑溯上神像是会给她面子的人么?”应她的小仙娥嬉笑了一声,轻轻道,“我倒是觉得今夜有好戏看了。”
桑溯大抵也能从谢虞往日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九天境之人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并未因这两个小仙娥的议论感到不悦。
她现在更为好奇的是,这两个小仙娥口中的烟晴公主是什么人,而那所谓梦中的“自己”到底想给她看些什么。
随着往来的宾客,她走入宫殿之中,宫殿的主位之上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她梳着飞仙髻,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她摇扇的动作轻轻晃着。
想来这位就是那两个小仙娥口中的烟晴公主。
桑溯的目光从烟晴的脸上划过,很快,便从她的视线所及,看到了坐在下位的“自己”。
按理说,自己好歹也是个上神的身份,但烟晴给她安排的位置竟在一些仙者之下,这摆明了就是要折辱她。
桑溯微微蹙了蹙眉,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坐在下位的那个“自己”,目色恬淡,全然没有一分被羞辱的感觉,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与整个晚宴脱离开了一般。
直到谢虞走了进来,她的眸光才微微一动。
“没想到谢虞神君竟大驾烟晴的生辰宴,烟晴受宠若惊。”
一瞧见谢虞,烟晴身躯微微一滞,便放下了手中的摇扇,沉不住气地站起了身来,又后知后觉地撩了下鬓边的发丝,做了一副温婉的姿态迎了上来。
“烟晴公主不必如此客气。”谢虞是神君的身份,也不必对烟晴行礼,在侍女的引导之下,坐到了烟晴之侧的位置。
顺着烟晴的目光,桑溯看向谢虞,可他那双淡漠疏离的桃花眼,只是堪堪掠过了烟晴的面庞,甚至没看那个坐在下位的“自己”一眼。
心中有股莫名的不悦冒了一个头,可现在的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扶榆那日在落星野对她说的话,与叶烟渡曾经的讥讽,又不是时候地浮上了心头。
以前的谢虞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谢虞曾对她说,她是他的故友,可依这个情况来看,别说是故友了,她怕是都算不上谢虞的普通朋友。
烟晴依旧殷勤地在谢虞身边忙活,一会与他介绍晚宴上新制的菜品,一会与他闲谈最近九天境发生的事情。
谢虞的回应很冷淡,但她却依旧乐此不疲。
桑溯站在原处,望着谢虞发了愣。
现在的他,几乎很少在她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甚至是毫不吝啬地展现他的温暖与关怀,与以前的他,迥然相异。
她从未想过,原来所谓的神君,就应该是这个冷淡自持的模样的。
看着交谈着的谢虞与烟晴,桑溯总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大舒服,最终还是依着性子,走出了宫殿的大门。
终归只是过往的一场梦,醒来了就好。
可是她才走出殿门透气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入了耳畔。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你在怕什么呢?怕所谓的真相与你想象的全然不同,怕你现在所信任所依赖的人,其实是你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呵……你何时变得如此懦弱?”
桑溯猛地转过头去,可眼前却空无一人。
玉石雕砌成的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而她却像被遗弃了一般,包括坐在里面的那个“她”。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或许就连现在的她,也摸不清楚了。
桑溯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然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往前走。
这是一种源于心底的好奇心。
就在她犹豫之时,眼前的殿门突然大开,让适应了殿外黑暗的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但在这阵短暂的晕眩过后,她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殿内的自己那双黯淡的眼瞳。
“桑溯,纵使你贵为上神,但今日好歹也是烟晴公主的生辰。平素里你恣意妄为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你的这番举动,可真是将九天境中神明的脸都丢光了。”
在这一刹,桑溯看到了那个站在谢虞面前的“自己”,脸色一瞬变得惨白,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但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不知为何,虽然她不知道刚刚殿内发生了什么,可口中还是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话:“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为何要相信烟晴的一面之词。”
可是没有人能听得到。
殿中众人异样的目光与故意压低了的讥笑声,悄悄钻入了她的耳中,似细长的针尖,就这样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扎了进来。
“这位桑溯上神可真是恬不知耻呢……”
“嘁,不仅如此,还不知好歹……”
如她所说,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都是烟晴的诬陷吧。
但是站在殿中的那个她,为什么不反驳呢?
桑溯看着她默然地转过身去,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殿外。
她的姿态依旧没有一分一毫的卑微,与刚刚一人独坐在下位时一般淡然,只是多添了几分落寞。
桑溯抬步追了上去,而那个“自己”就似知晓她就在身侧一般,突地转过了头来,对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意就宛若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怨毒又嘲弄,嘲笑着现在一无所知的她。
“你为什么不辩解?”桑溯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你问我?”站在她面前的“自己”笑了笑,唇角勾起了一个妖冶弧度,“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毕竟,我就是你啊……”
为什么不辩解呢?
桑溯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言语。
可其实答案本就在她心中,不是么?
若谢虞真的相信自己,自己又何须辩解,若他不相信自己,再多的辩解,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