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溯向后退了一步,但这退避却并不是源于心中的恐惧,更多而是源于惊诧。
若真如鱼月所说,豢养恶鬼的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那在这样的屋宇中,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多的厉鬼。
她僵在了原处,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手中只余岁寒冰冷的触感。
那群恶鬼先是呆滞地盯着她,而后就似突地反应过来什么了一般,如飓风般朝她涌来。
凄厉的鬼声应和着席卷而来的风声,荡出了山野。
桑溯本就失了神骨,身无神力,仅凭一柄岁寒自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索性便避让了开来。
可她才刚刚凭着灵力跃上枝头,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些恶鬼原是向着她的方向来的,可在她避开了之后,竟向着迦河城的方向呼啸而去,黑压压的一片,就似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一般。
此刻的迦河城才尚且苏醒,桑溯在高处,恰恰能看到城中往来的人群,零星的一个个小点,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若换作以前的她,绝对会不顾一切,抛下这一城的人去找谢虞。
可是现在的她,做不到。
正因为在人世沉浮,所以才更懂人世。
她想,若换作谢虞,也不可能会抛下他们。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片刻,提了剑往迦河城中赶,她或许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能提醒他们。
许是因为离零苍的真面目越来越近,桑溯这些日子没有松懈练剑,更没有忘了让谢虞教她如何运用自身的灵力。
所以此次,她竟是比那群恶鬼快了几分到城中。
在那片黑压压的影子就要到达迦河城的前一刹,她双手结印,以灵力织出了一个结界,抵挡住了它们片刻。
巨大的碰撞声宛若烟花一般炸在天际。
桑溯的灵力并不强,那结界脆得几乎如同一张纸一般,但她本就没有打算以一己之力抵挡那些恶鬼。
而显然,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城中的人们几乎是在下一刻就听到了结界破碎的爆裂声,与此同时,若林中受惊了的飞鸟一般,纷纷寻找能躲避的地方,原是摆了摊的街道,也瞬间变得空无一人。
桑溯松了一口气,想着能如此就好了,虽然依昨日那男子所言,迦河城中受恶鬼惊扰已久。但现在看来,这些恶鬼只是在城中盘旋,似乎也不会对城中人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思及于此,桑溯也不再将心思放在那些恶鬼上面,而是顺着来时的路,又急匆匆地往回赶。
她现在,只想快些见到谢虞。
她匆忙地往山上赶,却忽略了明明已至辰时,这条上山的小路,为何比她清晨来时更为寂静。
甚至连一丝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终于看到了一片红绿相间的枫林。
正当她欲踏步往前的时候,却觉林中有一股陌生的气息。
这气息与九天境中人的气息有些相似,但又不全然相同。
莫不是……
她这想法才冒了个头,就见眼前一个黑袍女子凌空而来,压低了的兜帽之檐遮盖住了她的半双眼睛。
桑溯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觉察出她身上的气息很危险。
这是一股冰冷到了极致,宛若冰封了的焦土一般的肃杀之气。
桑溯顿了顿步伐,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可还没等她作出决定,眼前的女子已然自己停住了步伐,帽檐下的双眼直勾勾地朝她看了过来。
“九天境之人?”桑溯听闻她低声喃喃了一句。
不过她向来都玲珑剔透,凭着这一句话,一下便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
身上有着与九天境相似的气息,又不是九天境之人,还出现在此地,除了神殿之人,也不会是其他身份了。
“九天境的上神怎会在此处。”眼前女子漠然地道了一句,语气不卑不亢,就似在随意地问路一般。
“你是谁,又怎会在这?”
“我为什么会在这?”女子眯了眯眼睛,嗤笑了一声,露出了兜帽下那一弯殷红的朱唇,“上神可是在说笑,我是神殿之人,迦河城属于神殿管辖,我又怎么不能在这?”
“可是……据说迦河城受恶鬼惊扰已久,神殿之人又为何要袖手旁观?”
“上神是进了神殿,还是住在迦河城十日之上了?又懂些什么?”女子唇角那抹讥讽的笑意越发浓烈。
但与扶榆惯常做出的笑不同,这是一个极其冰冷的笑容,没有扶榆骨子里带着的那种孤傲,只有赤/裸裸的轻视。
“我的确不懂什么……既是如此,神使还是自便吧。”桑溯懒得与她纠缠,终归两人最后约莫也是殊途陌路。
可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刹,女子身上带着的,独特清冷的香味,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同时飘散到了她的面前。
“神殿,祭魂女夷川再提醒上神一句,神殿从不做亏心之事。”
说完这句话后,女子的身影很快便远去了,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林野之中。
离谢虞与扶榆离去大抵也快一个多时辰了,桑溯没有空细思她言语中的含义,而是又加快了自己步伐,只望能快点寻到他们。
而也不负她如此火急火燎地赶路,很快,她便在这片未红透的红枫林中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玉石制成的屋宇。
这座屋宇周遭萦绕着重重的黑气,甚至于每一个细小的缝隙中都飘散出了凛冽的戾气,与其华丽奢靡的外观全然不符。
桑溯又向前走了一步,将手轻轻地放到了屋外的玉石之上抚摸着。
玉石细腻光滑,没有任何被损坏或腐蚀的迹象,显然是用术法完好地保存着,寻常的术士不可能做到,且上面又没有魔气与妖气。
那就只有可能是神殿之人或九天境之人做的了……
谢虞与扶榆不在此处,难道他们已经查探完这座屋宇了吗?
桑溯绕整座屋宇走了一圈,才发觉这座屋宇竟然没有进出用的门,四面都是盖得严严实实的玉砖,像极了一座奢华牢笼。
这样的设计一看就是别有用心。
不能从四周走,那便只有两条通道,上面或者下面。
恶鬼是养在屋内的,其下又不设地宫,若是那入口与出口开在屋宇的上方,还有道理些。
想到这,桑溯轻轻一跃,便翻身至了屋宇之顶。
而果然也不出她所料,整个屋宇的上方由一个通透的玉石制成,其间有一个小口,仅可以通过一人,大抵是被施了咒术,泛着盈盈的紫光。
桑溯试探性地往那小口看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际。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枚梧桐发饰随齐梁生之死,留在了北洲的那座山上,那时的她与谢虞和扶榆一同,根本就不会去在意它,可现在想起来时才发觉,失去了神力又没有了梧桐发饰的她,竟是寸步难行。
好在她还有岁寒。
盯着那个小口,想着现在不见踪影的谢虞与扶榆,桑溯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九天境中,恢复了原有不畏生死的脾性。
她抬手一挥岁寒,剑身迸射出一股极大的灵力,之后便对准那小口狠狠地插了下去。
岁寒凝聚起来的剑气,让屋顶上通透的玉石宛若蛛网般,以小口为中心,蜿蜒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而那小口上施加的咒术,本就只是为了防止那些恶鬼离开这座屋宇的禁锢,逃出迦河城的范围之外,并不会太难解除,如今被岁寒这么一刺激,便也碎裂了开来。
桑溯见状,提了剑,纵身一跃,便跳进了这座屋宇之中。
屋宇之内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不过以桑溯的左眼看来,这层光芒于屋内死气沉沉的黑气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直到进入了屋内她才发现,屋宇的内壁竟又重新铺设了一层玉石,而这内壁所铺设的,与屋外那泛着翠色的,温润的玉石又不甚相同。
内壁所雕砌的玉石,是纯透明的,宛若冰冻的原野一般,而在那一块块玉石之下,整齐地排列着一副副的白骨。
——这大抵就是屋内豢养的恶鬼,生前的模样。
她的左眼与右眼所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叠加在一起,又横生出了几分诡异。
看着这密密麻麻自屋顶蔓延至脚下的白骨,桑溯的后背不自觉也蔓上了一层凉意,她实在无法设想,零苍与神殿是有多残忍,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死无所依,永世不得轮回,这该是怎样的折磨。
难怪这屋内的怨气与煞气都如此之重。
可是按理说,扶榆与谢虞出发的比她早,若他们看到了这座屋宇,不可能袖手旁观,那他们现下人又在何处呢?
莫不是因着这座屋宇的缘故,寻去了神殿?
桑溯站在屋内,只觉得周身愈发的寒冷,可这寒冷却又好似能刺激她混乱的思绪,逼迫她冷静下来。
她是不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对了!
若谢虞与扶榆真的查探过此处,那这座屋宇与那屋顶上的咒术,怎会没有一丝被破坏过的痕迹?
除非……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儿。
难道是鱼月对她说了谎?
想到鱼月种种古怪的举动,桑溯实在是无法不去怀疑她。
但至少有一点,她没有骗她,在神殿的地界,的确有一座布满了恶鬼的屋宇。
而这座屋宇与其说是豢养,不如说是禁锢。
禁锢了成百上千的冤魂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