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如今日本是奉命带宋洵入宫觐见,同陪陛下在归云亭赏春。可自打宋洵寻了个理由悄然退席后,许久都未回来。他恐宋洵不懂规矩冲撞了宫里人,于是自请离席片刻欲去寻他,哪知这刚要下山,却突然被叫住。
他听出那声音带着点儿轻浮,除了陛下,谁还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止步回身,脸上却慢慢暖了起来,随即郑重环手行礼,“公主。”
只见她将她的仪仗留在原地,独自慢慢走了过来,如春樱般窈窕明媚,漱鸢误以为他要回去了,幽然问,“房相这就要走了么?”
房相如对她隐晦的挽留有些意外,看见宋洵跟在漱鸢身后,迟疑片刻,缓缓道,“臣还不走,一个人随处看看罢了。”
他说完才抬首回视她,见她的眼角似是染了淡淡的胭脂,如彤云一般向上挑着,眉目间竟比从前见她时添了几分妩媚之色。他知道她一直在宫中娇养久了,性子娇纵点,可眼神里不该是今日这般样子。
房相如见她也一直盯看自己,自觉不妥,随即垂下眼帘。
漱鸢倒是无所谓,轻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倒是有趣,竟都喜欢独自溜达。”
宋洵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房相如规规矩矩地长揖,垂首道,“义父,我回来了。”
房相如自然是奇怪宋洵为何同永阳公主一同过来,垂眼看了宋洵片刻,还是把疑惑咽了回去,对漱鸢道,“臣这义子头一次进宫,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漱鸢一双潋潋的眸子忍不住打量起房相如。他今日着了朝服,红衫白鹤,袖满团花,腰身处用玉钩革带紧紧束着,斜阳照在他的周身,沿着边儿勾出了一条金线,更显得他眉如苍山,一身魏晋风骨,倨傲的似是不食人间烟火。
她倒是真想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纵有唐突,若是房相出言,岂有不见谅之理。”她柔声说着,执扇依着他面前慢慢走过,倏地回头盈盈一笑,对他提议,“不如你陪我走走。”
她袖上那段翠云香绕在鼻尖像引着他似的,房相如微怔,却也没拒绝,只称了声是,便旋身跟在她身边陪着向前走。宋洵见状,只得悻悻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保持一段距离。
上辈子自打出降后,漱鸢是未再见过房相如了。现在和他并肩走在春景里,恍惚有些飘然之意。
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不由得心生感叹。房相如天生带着那种辅弼之相,平静时如一袭春水,不急不缓,可载舟而行;动乱时如一记惊涛,引云唤雨,亦能执掌魏阙。
漱鸢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真喜欢他。若不是当初阴差阳错的嫁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她大概还有点不死心。
可房相如总是疏疏淡淡的,仿佛真的太上忘情,对男女之事没半点想法。
“公主看臣做什么?”
漱鸢忽然被他发现,脸上迅速浮起一层浅色,抿唇故作淡然说:“三年未见房相,不知房相可曾娶亲了?”
她忆起来少时归宫后,房相如没多久就赴外地任知州,直到如今这个年岁,他终于回到长安,登上相位。这辈子在此时重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独身一人。
房相如淡着声答道,“回公主,臣不曾娶亲。”
漱鸢满意一笑,心头雀跃起来,继续道,“我倒是一直有些奇怪,房相而立之年,迟迟未娶,可有了心仪的人么?还是在等谁?”
“臣已将此生献于大华王朝,至于男女情爱之事,实在无心牵挂。”房相如迈着步子,一面侧首仔细看了眼漱鸢,道,“劳烦公主费心。”
漱鸢还有点不甘心,复问道,“不知房相钟意什么样的女子?家世?年纪?”她想起来什么,笑了笑,“想来房相最不喜娇纵女子,听闻前阵子房相又进谏陛下,弹劾我宣徽殿吃食用度奢侈。房相也别太苛刻我了,如今我正长身体,吃的确实多了些......”
房相如不认为她吃得多,倒是觉得她的话的确有点多了。
漱鸢抬眼瞧见房相如一双敏锐的眸子里正映出她的不对劲,连忙轻昂起下巴忙掩饰道,“房相救本宫于微时,又做了两个月的少师,于情于理,房相的婚姻大事,本宫在意些也算常情。唯有给房相寻个相配之人,我才放心......本宫先过去陪父亲了。”
“臣......”房相如再抬起头时,却见她已急急朝归云亭的皇上那边去了。望着那袅袅背影,他唇角忽然温然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义父,咱们也过去吧。”宋洵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一句。
房相如脸色慢慢肃然起来,偏目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我...我随处走走,刚好碰上永阳公主过来......”宋洵低头回话,生怕他看出来什么。
房相如心中沉叹口气,提点了几句,便也回了归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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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儿......?”
春光里,陛下温和地探身唤了一声,却见漱鸢仿佛走了神似的,半天没回答,随后拍了拍她的肩,道,“鸢儿,朕问你话呢。”
漱鸢正想上辈子的事想得出神,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都在微笑地看她。不由得茫然地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刚刚说什么了?”
皇上见她方才神游,仿佛更确认了什么似的,笑道,“你觉得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如何啊?”
漱鸢心里顿时沉了下去,难不成这辈子,她现在就要被指婚给宋洵了?
细想一番,定是刚刚与宋洵一同登上杏岗时被父亲瞧见了,这才起了误会。此刻若是直接说不愿意,恐怕就要在这些朝臣面前拂了父亲的面子。
漱鸢偷偷抬眼看向房相如,却见他置身事外似的正抬袖饮茶。
“父亲,”漱鸢立即花容含笑,一面给父亲斟了杯酒,一面撒娇道,“女儿还小,想多陪伴父亲几年。求父亲别赶鸢儿出宫。”
皇上听后,慈颜笑称,“怎么能说赶呢。你那些姐姐们,十五岁就订了亲,十八九岁才出降,一样可以在宫里留几年。而且宋洵一表人材,风姿翩然,朕瞧着不错。”
这......漱鸢言语间进退两难起来,心里不由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和宋洵一道过来了,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却瞥见旁边那个一直静默的人抬了抬手,唤道:“陛下。”
漱鸢的目光飘至房相如那头,只听他淡声道,“承蒙陛下不弃,赏识宋洵,臣先替他谢过圣意了......”
她听得差点躺地而去。房相如这一句话倒是和上辈子领旨谢恩的时候说的一样,难不成,这刚回来就要栽他手里了?
房相如微微前倾身子,垂首郑重又道,“......可臣认为,他们二人恐不大合适。”
“哦?此话怎讲?”
房相如抬了抬袖,“回陛下,臣曾身为公主的少师,亦是宋洵的义父。这两人的性情,算是都了解些。臣以为,公主性子明朗娇贵,可宋洵他内向寡言,恐让公主生烦闷。更何况,宋洵现在无名无勋,如何心安理得的尚公主?还望陛下三思。”
“女儿觉得房相言之有理!”漱鸢闻言,赶紧扶着父亲的胳膊晃了几下,再添一把火,道,“父亲,今日是来赏春的,怎能随便就给女儿定亲。”
皇上倒也觉出几分道理,思量片刻,也觉得不合时宜,道一声罢了,这事也就先这么塘塞过去了。
前头不远处的鸿波池边,有一大群宫人在玩射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皇上被那欢声笑语吸引,来了兴致,起行往那头去了。
同样有兴趣的朝臣和女眷也伴驾前往,零零散散地一走,空荡荡的席子上,唯剩下她和房相如二人了。
漱鸢不喜欢射鸭,因为自己射得不准,去了也是丢脸。可房相如也未伴驾,倒是有些奇怪了。
春风骀荡,吹得她发间的金银簪钿叮叮细响,鬓间的碎发时不时地撩到脸颊上,有些挠心似的痒。
房相如却如入无人之境般,探手倒了一杯茶,稳稳坐在那抬袖饮下,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瞻望远方的春景。
落英如黛,烟柳云絮,又是一年好时节。房相如眸色中有几分感慨,忽然觉得人如春柳,一季衰败,来年复又生,大抵轮回就是这般。
“房相不过是做了我两三个月的少师,刚刚怎地就说了解我呢?”那小公主还是先开口了,一把将他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漱鸢的声音柔柔沙沙,有些呢喃之意,说成她想故意卖弄点不成熟的风情也行。这样难得的独处机会,她非得趁机打探些他的心思。
房相如捏着杯子,目光继续放远,从容答复,“了解一个人毋需太久,两三个月足矣。”
漱鸢听罢心里轻叹口气,房相如讲话总是这样简短,多一个字都嫌浪费似的。可听闻他在朝堂上谈起两汉策论的时候,滔滔不绝,此时倒开始惜字如金了。
“我看你并非完全了解我。”
她不经意地拈起一枚春杏在手心掂了掂,思绪飞回从前,潋潋眼波望了过去,“小时候,房相教兄长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堂课时,没让我去。”
“公主聪慧,诗经这本就算未教,现在不是也会了?”
漱鸢握着杏子摇头,神色渐渐迷茫,“可有一首我依然不太明白,不如今日请教房相,为我解答。”
房相如哦了一声,终于转头看向她,却不知她何时竟褪去了罩衫,只着一件薄罗襦裙,束带垂在前胸,散漫地打了一个结,两肩笼在薄纱之下,若隐若现,锁骨下的锦带上缠绕一圈于前身,上头是繁密精美的织纹;而顺着锦带往上看,那胸脯上的肌肤肆无忌惮地袒露在阳光下,泛着晶莹。
这般装束虽更飘逸柔美,可在这初春时节穿,着实还早了点,甚至,太薄了些......
多亏他在官场中习惯以淡漠的神色隐藏内心的情绪,此时,他亦抬目直视着她,仿佛不为所动。
“公主请讲。”
房相如淡淡微笑,倒要看看这个李漱鸢,她还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