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攸宁虽说先前和杜仲说得信誓旦旦,但实则她自己也不敢保证,一年没见姬朝宗,他无论是脾性还是外在都变了许多,纵使先前对她诸多忍让,可他肯不肯吃饭吃药,她心里还是不确定的。
这会早就过了酉时。
冬日的寒风打在身上,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斗篷被她放在厨房里,先前一路疾行过来不觉得冷,这会枯站在外头,那股子寒意就从四面八方迎过来,别说那些露在外头的肌肤,就连脚底和后背都冷得不行,不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在原地走着,还是觉得冷,索性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石阶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尽可能地让那风吹到的地方少一些。
“喵。”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
顾攸宁心下一震,似有所察般往一处看去,待看到旧日记忆中的那抹熟悉身影,她双目顿时泛起水雾,红唇微张,轻轻喊道:“……福福。”
可从前见到她就会往她怀里窜的小东西,今日却只是远远看着,歪着头望着她,并未靠近。
“福福。”
她朝它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把它抱进怀里。
听到这个熟悉的女声,福福犹豫着往她这边迈了一步又停下,它的眼中有困惑有疑问,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的身上有它熟悉的气味,就这样走一步停一步,快走到跟前的时候又停下了,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继续打量着她。
好似又回到了最初。
那个时候他们彼此都不熟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对望着,只是那个时候没过多久,他们就变得熟稔起来了,还偷偷背着姬朝宗说道他的不好。
而如今——
她却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这一年时光带来的生疏消散。
想到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想到他如今的模样,想到杜仲口中的那一年,顾攸宁的心里就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团棉花,又闷又难受。
“你们是不是都恨死我了。”顾攸宁看着歪头打量她的福福,红着眼眶哽咽出声,眼睛似是被水雾弥漫,都有些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她收回自己的胳膊,重新环抱住自己埋下头。
“……对不起。”她轻声说。
呢喃般的女声在这夜里响起,一次又一次,被这呼啸的晚风打散又响起,她好似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对不起,姬朝宗……
对不起,就这样留下一封书信说走就走……
对不起,我连跟你当面坦白的勇气都没有……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害你变成这样,是我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夫人!”
身后传来杜仲没有隐藏喜悦的声音,顾攸宁忙擦了一把眼泪,转过身,撑出一抹笑问道:“他吃了吗?”
“您……”杜仲自然瞧见了她通红的眼眶,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福福,并未因为夫人的出现而像往常那样窜过来,大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叹了口气,没有去揭穿她强撑起来的伪装,而是温声回答她的问题,“主子把粥和药都吃了。”
自然是没有和人说主子那些恶言,左右那些话也都不是真的。
顾攸宁听到这话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笑也变得真切了许多,喃喃几句,“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又看了眼身后灯火通明的屋子,“那他……”
本是想问一句他现在肯见我吗?
可话还没说完,那屋子突然就变得漆黑一片,声音卡在喉咙口,顾攸宁的脸色在廊下风灯的照映下明显白了几分。
杜仲自然也瞧见了,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落在她身上,安慰道:“主子刚吃完药想必不舒服,要不您今晚先回去?这会天色也黑了,只怕半夏他们也该着急了。”
顾攸宁看着那漆黑的屋子,点了点头。
没让杜仲送她回去,只是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说完又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跟里面的人告别,但动了动嘴唇,还是咽了回去,只收回眼帘,低声道:“我先走了。”
她转身往外走。
杜仲虽然没亲自护送人离开,但还是喊了人把她送回去,看着她的身影越行越远,这才转身往屋子里走……自作主张把夫人带过来,肯定是少不了一顿罚的。
屋子里黑漆漆的。
天上的月亮也不知是不是偷懒躲进云层里去了,即使是杜仲也是分辨了一会才能瞧清屋子里的模样,看到男人合衣躺在床上,背着身,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瞧见拱起的一个被褥。
他也没说话,径直跪了下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床那边才传来姬朝宗颇为严寒的一句话,“出去领三十鞭子。”
杜仲轻轻松了口气,还好,没真的把他赶回姬家……轻轻应了一声,他转身往外走,快走到布帘处的时候,想起先前夫人离开时的那番话,还是说了,“主子,夫人说明日还会来。”
无人回应。
他也没再驻足,打了帘子出去了。
直到屋子里再无旁人,一直背身躺着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他的手里握着那只藏蓝色的荷包,先前被他毫不犹豫抛弃的荷包此时却被他视若珍宝般握在手中,看着上头的一针一线,姬朝宗深邃的瞳孔中弥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
翌日。
天一亮,顾攸宁便起来了。
她昨儿夜里就和嬷嬷他们说了要去照顾姬朝宗的事。
他们自然是不肯的,可她态度坚决,他们也只好随她去了……没有用早饭,只简单洗漱一番便披着斗篷往外走。
宣化镇不大,从她住的地方到姬朝宗那边步行只需要一刻钟,出去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街上有几个背着担子的脚夫瞧见她这样早出门都有些吃惊。
“顾娘子今日怎么醒那么早?”
又有早些时候受她照拂的,笑问道:“正好我这担子饼刚出炉,娘子要不要来一个?”
顾攸宁笑着婉拒了,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只说是有事,和他们说了几句便继续往西树胡同那边走……宣化这边不似繁华辉煌的京城,处处都能瞧见雕梁画壁、亭台楼阁,这里更多的是土墙,黄沙和枯枝。
偶尔会有几只苍鹰越过天际,发出嗥鸣般的响声。
顾攸宁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靠近西树胡同的那条街上有一排老杨柳树,只是这会早就枯了,留下抽条老枝随风拂摆,伴随着早起的叫卖吆喝,她踏进了胡同,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的心情竟不似从前那样低落,反而带着一些高扬的欢愉,就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这是这一年从未有过的模样。
等走到门房的时候,她上前拉了拉铜环。
没多久,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看到站在外面的顾攸宁,护卫有些吃惊,“顾娘子。”大概是受了嘱咐,他忙让开身子请人进来,“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姬朝宗醒了吗?”顾攸宁边提步进去边问人。
见人摇头,她也没说旁的,只留下一句,“我去厨房。”
说着便往厨房那边走。
来了几次,她已经无需旁人领路了。
李婆子她们是不留宿的,每日过来做一日三餐,虽然每次都逃不掉被人扔掉的结局,但该来还是得来的,毕竟她们代表的是詹泰初的脸面,就算心里怎么腹诽,明面上还是得恭恭敬敬的。
这会她们正在给姬朝宗准备早膳。
厨房里热气缭绕的,可几个婆子的脸色却都不大好看,小声嘀咕道:“那位大人到底喜欢吃什么?这怕是皇宫里的主子都没这位难伺候,上回顾娘子给我们的单子,我们也照着做了,怎么顾娘子做的,他就吃,咱们做的,他却碰都不碰。”
詹泰初给姬朝宗送过来的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婆子,每个人各有所长,有擅长煮汤的,有擅长做糕点的,有擅长炒菜的……可就是这样,姬朝宗还是一点面子都不卖。
“难不成那顾娘子做的菜还施了什么仙法不成?”
“说什么浑话!”李婆子一边包着馄饨,一边低斥一句,转而又道:“那顾娘子是承了詹大人的情才过来帮忙的,你个老货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在背后说这样的浑话。”
“那您说该怎么办?”
那婆子嗫嚅着嘴唇嘀咕道:“要不然咱们再请那位顾娘子过来取取经?”
李婆子闻言也面露犹豫,停下包馄饨的动作。
这样下去也不行,那位大人不肯吃她们做的饭,她们挨罚受骂倒不要紧,就怕损了那位大人的身体,那可是京城来的勋贵高官,要真出了什么事,她们就算赔上脑袋都不够的。
要不……
“嗳,那不是顾娘子吗?”有婆子瞧见从外头走来的身影,惊呼道。
众人一听这话忙循声看去,果然瞧见有个面容姣美、身段苗条的女子从外头走来,不比她们的怔忡,顾攸宁看起来要自在许多,进了屋子就解下斗篷同她们点头,然后十分自然地问道:“在做什么?”
“顾娘子。”
李婆子等人和她打了招呼,不仅没有被人喧宾夺主的感觉,反而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忙道:“听说大人身体不舒服,我们便准备了粥和馄饨,包子也是早起和馅蒸的,还有一些爽口开胃的小菜。”
说完还问人的意思,“您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顾攸宁扫了一眼又各自尝了味道,点点头,“够了,他就那么一个胃能吃多少?”想到昨晚他喝的便是粥,便说,“拿碗馄饨再拿两个包子,伴一些酸辣萝卜和酱瓜,给人送过去就是。”
她原本是想着早起过来给他做的,既然已经有人做好了,味道也没有不对的地方,她自然没必要再折腾。
说句实话,她那点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跟这些本身就干这个活计的人相比?
她这两日也明白过来了。
那人哪里是觉得这菜不对?不过是想借机磋磨她罢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小孩脾性,只是从前他会明着跟他委屈撒娇,诉说不满,如今却换了法子。
可即使知晓姬朝宗的心思。
顾攸宁也没有觉得不高兴,相反,她很高兴两人即使分开一年后还是能以这样的法子牵绊在一起。
看着李婆子等人还在犹豫,顾攸宁笑道:“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其余婆子看向李婆子,见她点头便去安排了,本以为这次送去肯定还是落得和从前一样的结局,哪想到杜仲接过去之后只问了一句“顾娘子来了吗?”
等她们点头便什么都没说,送进去了。
在外头等了半晌也没见人把吃的送出来,便知道这回那位大人是留下用了。
晕晕乎乎带着这个消息回去,送饭的两个婆子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前送过去就不行,今日却行了……把这事同李婆子说的时候,李婆子抿着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顾娘子呢?”有人问。
李婆子还在沉吟,还是别人回了,“出去摘梅花了,说是要给大人做梅花糕。”
……
姬朝宗吃完早膳后仍靠在床上。
他能吃出早上那些东西不是她做的,心里不满她的作为,可想到昨晚那人说的是“今天过来”,也没说会做饭什么的,何况她估计也猜到他之前那么做的原因了,再把这些东西扔掉,难不成还要像昨晚那样被人“威胁”不成?
他脸上表情一会一个样,站在旁边的杜仲自然猜到他在想什么,挨了三十鞭子,他皮糙肉厚的倒是也没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主子如今这幅别扭模样颇有些从前的光景。
不由提议道:“主子,今日外头太阳不错,您要不要去外头走走?”
姬朝宗本来在翻书,其实也没什么精神。
不清楚那个女人是回去了还是没回去,又不愿张口问,心里也责怪从前耳聪目明,一天要提几十遍顾攸宁的人,今天倒是成了个闷葫芦连报备都不报备了。
听到这话,翻书的动作倒是一顿,抬眼斜睨了他一眼。
杜仲看出他眼中的情绪,抿唇笑道:“夫人在院子里给您摘梅花,说是要给您做梅花糕呢。”
搭在书册上的手一顿,姬朝宗脸上的神色显出一抹怔忡。
她……
还没走吗?
杜仲知道他是绝不可能轻易低头的,索性直接拿了大夫的话同他说,“大夫说了,您要多晒晒太阳,多走动走动,不能成天待在屋子里。”
姬朝宗被人送了台阶,唔一声,总算施恩似的开口了,“那就出去走走吧。”
不然还当他是怕了她。
把手里的书随意一抛,看到枕头边的那只荷包,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戴,只穿了一身便服又披了一身大氅就往外走,刚走到外头就听到一阵说话声,府里没有伺候人的丫鬟,那清脆曼妙声音的主人是谁,自是不必猜。
目光忍不住就往那边看过去。
他看到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有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正踮着脚尖拿着剪子在剪梅花,身边几个婆子正担心地看着她,“顾娘子,这些粗活还是我们来做吧。”
顾攸宁却只是笑着拒绝,“没事,我来就可以。”
可她一直踮着脚够着手,时间短还好,时间一长,手跟脚都麻了,本想剪完这一枝的梅花就休息下,哪想到脚尖麻得一时没站稳,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往一边倒去。
“顾娘子!”
那几个婆子被她唬了一跳,刚要去扶人,就看到有个身影已冲了过来,把要摔倒的女子扶住了。
顾攸宁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刚想道谢就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沉水香味,似是不敢置信,她的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确定没有闻错,她立刻转过身,看到那张熟悉面容上挂着没有掩饰的担忧神情。
虽然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就立刻收了回去,可顾攸宁还是瞧见了。
“姬朝宗!”
她的声音有着藏不住的欢喜,“你身体好了吗?”又看了看他的脸,的确比昨夜好多了,便把胳膊上挂着的篮子微微抬起给他看,“你看,我摘了好多梅花,中午给你做梅花糕好不好?”
看着眼前这张明媚的笑脸,有那么一刹那,姬朝宗以为这一年的光景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醒之后,那一切都没发生,她没有离开他,他们像从前那样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所有不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握着她胳膊的手骤然收紧,喉结上下滚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而是带了一些迷茫。
薄唇微张,似要吐露什么。
可也只是短暂的光景,他就回过神了,收回胳膊上的那只手,负在身后,他什么都没说,也没再看她,径直转身。
顾攸宁看他离开,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立刻追了上去,“姬朝宗,你等等我……”
可姬朝宗的步子却迈得很大,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顾攸宁一直追着人,没看清路,不小心就被那树枝绊了一跤,这次是真的摔在了地上,剪子掉到了远处,篮子里的花也撒了个干净,手肘和膝盖更是疼得厉害,可她却没有理会,仍抬着眼看向姬朝宗的方向,见他停下步子便立刻喊他,“姬朝宗。”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疼得厉害,亦或是看着男人这样离开有些难受,她咬着嘴唇,又低低喊了一句,“我疼。”
男人的身形一僵。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似乎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回头,偏这个时候有人过来禀话,“主子,谈小姐来了,要请她进来吗?”
他似乎终于有了理由,没有回头,“让她进来。”说完便径直提步离开,脚步比先前还要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
这应该不是很虐吧
我感觉还好好,甚至想再虐女儿一下下,反正女儿难受,老姬也难受,双倍的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