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一场雨,如今虽停了,可水汽依旧弥漫在空气中,远远看去,前头那座园子竟恍如海市蜃楼一般,让人看不清更摸不着。
不过这难得的一场雨倒是让这原本干燥的小镇也带了一些江南烟雨的水润之色。
顾攸宁今日穿着一件烟霞色的花色短袄,头发挽成一股辫子,随意用红线一绑,垂落在肩上,素净着一张脸,这会风还大着,挟裹着那冬日里的寒气没边没际地往人身上钻,她一边沿着避风长廊往厨房走,一边想着给姬朝宗准备什么早膳。
李婆子她们包的饺子还有,昨日煮的饭也还剩着。
索性便做个煎饺,再熬一碗鲜虾蟹膏粥,里头再撒些菜沫调个料去去腥味。
她想到便去做,刚进厨房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先是生火,又往那砂锅里头先放了过了水去了味的鲜虾,再把米一放,又把准备好的蟹膏和菜沫放到一旁,打算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放进去再煮一会。
另起一锅,先把锅烧热再放冷油,然后把饺子往里头码成一排,放半碗水过饺子再把盖子盖上,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把搅拌好的蛋液往里头一浇,起锅的时候撒上芝麻、葱花。
这样两道早膳做好后,顾攸宁又翻了下厨房,弄出两道小菜出来,一道是腐乳,一道是酱瓜,应该是早些时候就腌制好的,都已经入了味,可以吃了。
她把小菜码进两个碟子里,并着熬好的粥和煎饺放到裹了棉布的食盒里,抬脚往外头走。
还没走到姬朝宗的屋子,顾攸宁就听到隔壁院子传来一阵说话声,“你这个蠢妇,这是主子最喜欢的中衣,你竟然就这样洗坏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护卫,正在训斥洗衣服的婆子。
杜仲虽然把烧饭的李婆子等人都赶走了,但总不能一个人都不留下,这院子里的婆子正好是个哑巴,就留下来给他们洗衣做饭。
顾攸宁正好路过那,看见穿着半旧棉袄的婆子正弓着腰在道歉。
护卫一脸不耐,烦躁之余还有些担忧,气道:“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这衣裳是主子的心爱之物,现在被你糟蹋成这样,别说我替你说话了,恐怕就连我都得受罚!”
那婆子一听这话更加紧张了,煞白着一张脸,还拿手比划着。
大概是想给姬朝宗重新做一件。
护卫却还是摇头,没好气地说道:“你当主子缺衣裳不成?若是别的也就算了,偏你洗坏的是这件!”
顾攸宁看了一会,觉得这个护卫有些大题小做了,姬朝宗虽说如今性子变了许多,但对待身边人还是很大方的,不过一件衣裳,何至于为难旁人?
“怎么回事?”她索性提步走了进去。
那护卫一见到她,脸色一变,忙拱手朝她问安,“顾娘子。”
婆子虽然以前没见过她,但见护卫待她这般客气,自然跟着向她请安。
顾攸宁抬手让他们起来,又看着那洗衣盆里的衣裳,和护卫说道:“不过是件衣裳,坏了便坏了,回头我给他再做一身便是,没必要为难这个老人家。”
“顾娘子……”
护卫一脸为难,“真不是我为难她,实在是这件衣裳不一样,昨日杜护卫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些。”
到底是什么衣裳?
顾攸宁蹙了眉,走近一瞧,发觉那衣裳竟有些眼熟。
月白色,竹叶纹……
这……
这不是她去年给姬朝宗做的那身衣裳吗?!
护卫站在她身后,没看到她眼中的惊讶,仍低声和她解释着,“属下也不知道这衣裳是谁送的,只是主子每回出门都要带着它,有回底下人没轻没重不小心洗破了一处地方,主子大发雷霆,后来自己修补好也不肯扔,照旧穿在身上。”
顾攸宁顺着那护卫的话看过去,果然瞧见其中有只袖子上有缝补的痕迹,能看出缝补人的手艺不精,那针线七拐八扭的,看着就像只蜈蚣似的。
十分破坏衣裳原本的美感。
“……怎么不找其他人绣?”顾攸宁的目光就跟呆滞了一般,定定看着那只袖子,好一会才哑着嗓子扯出这句话。
护卫叹道:“那会属下也问过,可主子什么话也没说,仍低着头自己缝补,他那双手从前只拿过宝剑,握过朱笔,何时捏起过绣花针?那会不知道戳了多少下手指,戳得血都流出来了也没管。”
……
往姬朝宗屋子走的路上,顾攸宁脑子里还是护卫的那句“主子那双手从前只握过朱笔拿过宝剑,何时捏起过绣花针?”
是啊……
那个男人从小矜贵,别说做针线了,只怕从前连这些东西都没看见过。
-“后来属下想了想,恐怕这衣裳是主子看重的人送的,所以宁可自己费尽心思绣也不肯假借别人的手。”
这会雨过天晴,早间残留的水汽早就消散了,长廊外的园子经了这场雨反倒越发鲜活了,迎风舒展着,满处皆鲜活,唯独顾攸宁的心就像是被人扎了一把刀子似的,堵得慌也闷得慌,就连眼眶也涩涩的。
这衣裳是她给姬朝宗绣的。
从秋日绣到冬日,直到离开的时候才绣好,是他喜欢的颜色和花纹,可她却没能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其实她送给姬朝宗的礼物真的不多,一只荷包、一件中衣。
那荷包,他从前最爱戴在身上,如今却不见踪影,她也只当他是扔了,顾攸宁又想到先前离开时,她问护卫,“你可见过一只藏蓝色绣着凤凰的荷包?”
那护卫明显愣了一下。
本以为他是没见过,心下正不知是什么情绪,却听那人说道:“自然见过,主子格外钟爱这只荷包,从前日日都要戴在身上,就是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他戴。”
……
看着近在咫尺的屋子,能听到里头传来杜仲和福福的声音,顾攸宁停下步子,闭上眼睛,感受着四面八方的风,身还未冷,心却已经开始发颤,在她的记忆中,姬朝宗一贯是骄傲的,无论是出身还是官职,他都是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世上的女子皆爱慕他,便是那些骄傲的男子也都希望能和他交好。
这样的人,本该倚栏笑众生,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堕下凡尘,失了乐尝了苦,可她却还一味地以为没了她,他只会过得更好。
寒风刮过娇嫩的面孔,扎得她通红的眼眶想流泪。
不远处的软帘已被人打起,杜仲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立在寒风中,羽睫微颤的顾攸宁,他愣了下,等回过神忙迎过来,“夫人,您怎么站在这?”
顾攸宁重新睁开眼,里头是一片水意。
看着杜仲惊愕、担忧的双眸,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人摇了摇头,“没事。”
说完她就提步进去。
杜仲要跟上却被她头也不回地拦了,“我有话和你主子说,你先下去。”
还是第一次听她有这样的吩咐,杜仲神色呆怔,但还是止了步子,等人走进去之后,想了想还是退下了。
……
屋中姬朝宗和福福坐在软榻上。
姬朝宗先前听见杜仲的惊呼,这会自然担心她发生了什么,又因为瞧不见,心里更是焦灼得不行,偏又口是心非惯了,不肯露于面上被人窥见,便只是抚着福福的毛,冷着嗓音说道:“你做什么去了?不知道我饿了?”
说完也未曾听人回答,只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总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难不成是早上他的态度让她伤心了?还是刚才在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姬朝宗拧着眉,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就听到顾攸宁问道:“姬朝宗,我给你做的荷包呢?”
手上动作一顿。
顾攸宁看着他,继续问,“我给你做的那只荷包,你放哪里去了?”
姬朝宗突然冷了一张脸,他也没再抚摸福福,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最后又像是遮掩情绪似的握成拳,“……扔了。”边说边别过头,对着那轩窗大开的外头,抿着唇,“早扔了。”
顾攸宁如今又怎么会被他骗到?
她把手里的食盒放到桌子上,抬步往拔步床走去,找了一会果然瞧见一只被人压在枕头下的荷包,那荷包因为过去太久的时间又日日被人抚摸,针脚早就不那么细密了,就连颜色都变得陈旧不堪。
她把荷包握在手心中,转身朝姬朝宗走去。
能看到他素日镇定的脸上此时有些慌乱,即使强行按捺着,也能看到他不住扇动的羽睫,手更是不知道该握还是该松。
“那这是什么?”她把手里的荷包放到他的手上。
姬朝宗摸到那熟悉的布料,就知道是瞒不住了,脸色一变,还想遮掩,便又听到她继续说道:“我刚才路过洗衣处,看到那件衣裳了。”
看到他陡然变得煞白的面孔。
顾攸宁心下一涩,怪不得昨晚这个男人怎么都不肯让她进去,甚至为了不让她知晓,特意留住她要她给他念书,事后又让杜仲进来收拾……
“姬朝宗……”她哑声开口。
男人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那只荷包,他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被人剖露出来,一丝一毫都没有隐藏。外头寒风瑟瑟,姬朝宗不知是想为了维持他那摇摇欲坠又可笑的自尊,还是不愿让她窥见此时的面貌,他开口,声音再无从前的镇定,“出去。”
若放在今日之前,顾攸宁或许会如他所愿。
可如今——
她看着男人微微发抖的身体,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抬手抱住了她,察觉到他僵硬的身形和怔楞的面貌,顾攸宁才垂着眼眸,缓缓说道:“姬朝宗,我不会走的。”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用自己的脸颊去贴他修长的脖颈。
鼻间皆是沉水香,一如旧日,从未改变。
是她枉顾他的深情,只当他是无坚不摧的姬朝宗,如今她跨过岁月,看尽这一年来他的境况,常日萦绕心头的自卑和彷徨终于慢慢散去。
她的爱人太好。
因为这一份好,所以让她变得自卑,让她不战而逃,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懦夫,可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好,让她在看到他的深情时,突然拥有了无坚不摧的盔甲。
此后她将不再畏惧,不再害怕。
她会身披盔甲站在她爱的人身边,对抗旁人的流言蜚语,再向他奉上自己柔软的心脏,把自己的柔软奉于他看,只给他看。
“姬朝宗。”
她喊他的名字,在那骤然变响的风声中,用最为清晰的声音扫过他的耳侧。
她说,“我再也不会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好了好了,快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