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走后,姜千澄在伶仃孤灯下又站了一会。
他在时,她满心惶惶,背后冷汗沾湿,根本没感觉到脖子上的伤口有多疼,他一走,一直以来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锐痛感传来,疼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没办法,姜千澄只能捂着脖子,在殿中枯坐了小半个时辰,等太医来给她上药包扎。
她摊开手掌心,细碎的烛光落在光滑瓷瓶上,倒映出一张苍白好似失血过多的脸颊。
她盯着瓷瓶看了一会,起身,行至梳妆台前,倒出里头的药丸,将其一点点碾碎成粉末状,用簪尾扫进一个原本放胭脂的鎏金六角盒子里,又拉开妆奁最底下一层抽屉,将盛有毒药粉末的胭脂盒子塞进了去,和一堆瓶瓶罐罐摆在一起。
这瓶子就是个烫手山芋,她不敢再留。
一晚上兵荒马乱后,子时钟声敲响前,姜千澄给自己下了碗长寿面,囫囵吞了几口青菜和鸡蛋,也算草草过了一个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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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晴阳覆雪。
殿外小太监洒积雪,交谈声影影绰绰,透过纸糊的楹窗,传进空旷的殿里。
姜千澄按照惯例,要去栖梧宫给崔贵妃请安。
碧荷从高柜里取出一件桃赤色雪云纱绉裙,从后给她系上腰带。
姜千澄却摇摇头:“换一件。”
碧荷不解,手上动作一顿,问:“怎么了美人?这裙子是昨天内务府送来的,奴婢瞧着很合您的身段啊?”
这裙子是由雪云纱做的,轻盈如同雪云,人穿上后好似腾云倚雾,阳光下看更是缥缈如仙,流光粼粼。
听说这样的一匹纱,得杭地绣娘缂丝几百匹布才能织得一匹,且纱面不能有一点皱褶,但凡有了褶皱,那就配不上“雪云”二字,其名贵可想而知。
姜千澄抚摸裙摆,触手细腻柔润。
她轻声道:“雪云纱是贡品,一年也就那么几匹,早就被几宫娘娘提前选走了,如今内务府凭空多出来这样一条裙子送给我,我若是穿上了,别宫娘娘会怎么看?”
碧荷略一思索,暗暗心惊。
姜千澄被皇帝召过去侍寝,已经成了出头的鸟儿,若再穿上这么一件裙子,纵使她没什么心思,落在那帮妃子眼里,也定成她有意想要炫耀。
碧荷将裙子收起,道:“还是美人心思缜密。”
姜千澄换了一件浅洋红凤尾花纹的绫罗裙,腰间系了条掺金珠线穗子宫绦,微微一转身,裙面扬起纤柔的弧度,宛如敞开的一朵赤色芍药。
因裙子朴素了,发髻倒精致了点,梳了个凌虚髻,宝髻松松挽就,发上步摇明珠晃动,别添几分灵动与优雅。
姜千澄脚才跨进栖梧宫的门,门帘后就传来一阵说话声:
“叫我说,姜美人架子真是太大了些,昨天她侍完寝,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那也就算了,但今天都日上三竿了,她怎还不现身?”
“是啊,阖宫姐妹聚在一块,就为等她一人,若放在平常这个时候,大家早请完安回各自宫休息了。”
又一人道:“行了,瞧你们嘴贫的,若让姜美人听到你们背后嚼舌根,她不得生气教训你们?你们没听说昨晚陛下为了她,把赵婕妤都给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吗?”
这话一出,好比热水掉入油锅。
众人话匣子一下打开,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宛如置身鸟林之中。
站在门帘之后的碧荷,得了姜千澄的眼色,重重地咳嗽一声。
里面霎时静默下来,安静得诡异。
姜千澄掀开帘子,走进去,浅浅一笑,做了个礼。
众妃嫔脸上神色各异,或惊讶,或慌张,还有没回过神,带着些许愣怔的,一阵骚动之后,目光都落在姜千澄的身上了。
众人见姜千澄肤白如雪,面色红润,两颊笑涡荡漾,不由暗暗咂舌,果然是侍了寝,连走路时腰杆都挺直了些,她那张脸本就长得跟祸水似的,如今叫帝王的雨露滋润后,宛如海棠初绽,菡萏新开,明媚了不知多少。
这满屋子莺莺燕燕,从前就没一个比得过她,眼下更是相形见绌。
姜千澄行完礼后起身,声音软柔:“妹妹来迟,叫各位姐姐久等了。方才在外头远远地就听见交谈声,似乎是在议论我?”
这话说的,倒叫在场的宫妃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背后议论人,总归不是件体面事,遑论她们这些大家族出来的闺秀。
姜千澄话语直白,连迂回都不迂回一下,简直让方才多嘴的几个妃子脸上火辣辣。
当中有其他看热闹的嫔妃,没忍住,用帕子捂住嘴,嗤笑了一声。
坐在最上首的崔贵妃,面上一团和气,道:“你啊,平时就属你来我这栖梧宫最勤快,今个怎么来迟了?好了,云香,你去给姜美人倒杯茶来,用她最喜欢的君山银针。”
云香得了吩咐,“哎”的一声。
姜千澄接过茶盏,择了左边的位子坐下,道:“谢过贵妃娘娘。”
今日一看,皇帝的后宫大概都在此了。
当今圣上不好女色,后宫妃子也确实比前朝皇帝少许多。这些妃子中诸如崔贵妃之流,年纪稍微长些,从潜邸时便跟着皇帝,剩下的那些,大都是去岁选秀之后,才入宫的新人。
总归看下来,一屋子俱是云鬓凤钗,鲜衣华服的美人。
坐在姜千澄身边的丽嫔,和姜千澄同岁,也是方才出言讥讽的妃子之一。
她目光犹如一只细密的篦子,将姜千澄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姜千澄头上那根碧玉镶宝石珠簪上,道:“是啊,我们议论姜美人,还不是因为姜美人拿乔摆架子,故意拖到现在才来?怎么,姜美人如今飞上了枝头,我们就不能议论了?”
丽嫔年纪小,心气傲,一双杏眼妩媚勾人,但除了这双眼睛,脸上没别的出挑的地方,尤其是她嘴唇大且厚,一笑露出牙齿,便会露陷。
当然若说丑,也丑不到哪里去,真要是貌似无盐,礼部那里筛选秀女的第一关就过不去。
姜千澄一双纤手放在膝上,唇角含笑,声音温温柔柔:“丽嫔姐姐说笑了,陛下喊我侍寝,那是因为我是后宫的妃子,侍奉陛下是我的职责,就算他不点我,也会点别的姐妹。如今陛下不像以前,至少肯翻绿头牌了,说不定今晚就会召姐姐侍寝呢?”
这话倒也不假,姜千澄家世不显,又有一个曾经和皇帝母妃不对付的谢太妃作姨母,众人只觉皇帝肯召见姜千澄,顶多是瞧见她有点姿色罢了,哪里会往别处想?
恐怕连姜千澄内心也是如此认为的。
在场的妃子,听到姜千澄这话,心里舒坦许多,一个两个放下戒备,主动和姜千澄寒暄搭起话来。
却说聊着聊着,众人话口又谈到了赵婕妤身上。
坐在姜千澄右手边的杜才人,双十年华,长得小家碧玉,姿色天然。
她巧笑道:“姜妹妹还是自谦了,我瞧着陛下待妹妹很不错,听说昨晚赵婕妤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将姜妹妹,陛下二话不说,就把赵婕妤打发走了。”
“可不是呢,”接话的是另一个妃子,“今早皇上还特地下了一道旨意,将赵婕妤贬去西边一处宫殿,那地偏僻得很,旁边就靠着冷宫。”
这话可真出乎姜千澄意料了。
她面露诧异,想难怪早上天不亮,她窝在被窝里,听昭仁宫院子里一阵喧哗声,原来是沈放下旨撵赵婕妤移宫。
那她昨夜话语里的暗示,沈放算是听进去了?
惩治赵婕妤,这是遂了姜千澄的愿望,是他给她的回应?
杜才人瞧姜千澄面有疑惑,问:“怎么,瞧姜妹妹这样,莫不是还不知道赵婕妤被褫夺封号一事?不对,如今不能叫她赵婕妤了,得叫改叫赵才人。”
宫妃被贬位份,那可是奇耻大辱。
众人实在是没料到,沈放为了姜千澄,连亲表妹都下得去狠手。
另一边的丽嫔眉头竖起,“什么叫赵婕妤污蔑姜美人,这话我可不爱听了,赵婕妤与我关系好,她什么品性我清楚。估计她也是一时心急,没搞明白状况就错怪了姜美人。反倒是姜美人,心眼如此之小,就为这一小小的误会,竟让赵才人受了如此大的惩罚!”
这话换作别人听了,怕是要血气上涌。
姜千澄只是抿了口茶,道:“这禁足不是陛下罚的吗?”
丽嫔撇撇嘴角,扬声道:“不要拿陛下来压人,陛下可不就听了你的谗言,才处置赵婕妤的?”
姜千澄轻笑,浓睫之下的眸子沉静如水:“姐姐未免太看得起我,皇上是明君,在朝堂上都是说一不二的,在后宫又怎会被我一个小女子的话给左右决定?姐姐硬要说赵婕妤是冤枉的,岂不是暗指陛下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丽嫔被赌得说不出话:“你......”
论起来,后宫谁人不知沈放公私分明,他又怎会独独偏袒姜千澄?
议论声纷纷中,丽嫔看着姜千澄那张娇媚含笑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崔贵妃出来打圆场,道:“大家都是姐妹,弄的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
“丽嫔,你也确实该收收脾气了,千万别学赵才人,口无遮拦,话不过脑子就往外说。”
丽嫔接不上话,脸色难看得好似霜打茄子。
被这插曲一闹,场面也难再维持下去,众妃又坐了一会,便各自告别回宫去了。
日到正午,屋檐上的冰化成了水,顺着屋檐淅淅沥沥落下。
姜千澄走在宫道上,一路上不少妃子跟着,借机与她交谈。
又绕过几个拐口,耳根子才清净下来。
碧荷搀着她的胳膊,让她注意脚下的雪水,道:“美人,丽嫔不比赵婕妤,她出自清流世家,背后又有太皇太后撑腰,得罪她,会不会不太好?”
姜千澄摇摇头,心忖哪里是自己得罪了丽嫔,今日丽嫔这架势,分明是上赶着碰瓷,要和自己结梁子。
姜千澄拍拍身侧人手,道:“太皇太后我虽没见过,但听说是个极其和蔼宽和的人,你不用担心丽嫔找她去倒苦水,我心中自有成算。”
话音才落,行至转角处,就看到昭仁宫前围了一群人。
当头那个年轻太监,穿着宝蓝色蝙蝠纹圆领袍子,正在招呼着太监宫女把家具往宫里搬。
“手脚麻利点儿,皇上下旨给姜美人换一套新的家具,你们手上捧的那都是宝贝,谁要是摔着了,等着咱家的鞭子伺候吧!”
太监们回道:“知道了,公公。”
姜千澄立在拐角口,眉头微微皱起,想起昨夜塞进妆奁里、装毒药粉末的胭脂盒子,心底莫名的不安,刚想迈开步子,身后跑来一小宫女,朝姜千澄欠身行礼。
“姜美人,太皇太后喊您去一趟慈宁宫。”
末了,小宫女又添一句:“陛下也在那里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