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想要出宫?奴才可以助娘娘一臂之力。”
姜千澄轻轻摇摇头:“我并不想出宫”
她目中划过一丝狐疑。
小太监对她前倨后恭,仿佛能窥探到她的内心,说出如此一番石破天惊的话,姜千澄不得不提起警戒。
“奴才就是随口一说,娘娘别放在心上。”
小太监埋下头,笑道:“奴才打听过,娘娘幼时便与普通闺阁少女不同,别的女儿家都忙于女红的时候,娘娘却学那男儿家的礼乐射御,下学后常常与令弟纵马荒野,奴才就晓得娘娘必定是个洒脱性子。”
姜千澄听得眉头一皱:“你这话和谁打听来的?”
不用猜,也知道是碧荷。
唯有碧荷才会对姜千澄幼时的种种了如指掌。
可昨天碧荷还再三劝姜千澄,小心堤防着魏径,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姜千澄给卖了。
这魏径拉拢人心确实有一套。
日光照落,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甘露宫。
姜千澄回到宫里,让人喊碧荷过来,魏径却轻轻地关上门。
魏径拱手作礼,双腿一弯,跪地道:“娘娘放心,奴才绝对不会干伤害娘娘的事,奴才自打进了甘露宫,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跟着娘娘。”
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子纸,递到姜千澄手上。
魏径道:“奴才是金陵人士,家中尚有一父一母,一兄一妹,这纸上记着奴才老家所在方位,请娘娘过目。”
姜千澄接过,指尖划开一张信纸,待看清楚上面画的是何东西后,目色微亮。
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画着一张缩小版的金陵城地图,画纸左上角一条街坊被圈起来,一旁备注着几句话,言明是魏径家所在之处。
她再翻开一张,入目是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寥寥几笔间就勾勒出人物的形态。
“这是奴才父母的画像,娘娘可凭画像找到奴才的家人。”
魏径将它交给姜千澄,无异于把自己的软肋全交付出去,若哪一日魏径行不轨,姜千澄大可用此来威胁他。
他这般做,无非是为了表忠心。
泛黄的纸张沉甸甸的,透着温暖的温度。
姜千澄坐在酸枝木凳上,将信纸翻完,抬头问:“你会作画?”
魏径走上前来,笑道:“会画点,奴才幼时跟随金陵城的若梅居士学画,后来家中生了变故,就没能再学画,是以手上画技有所生疏了。”
若梅居士的鼎鼎大名,江南一带就没有人没听过的。
姜千澄微微讶然,将魏径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太监长得温文尔雅,气质温和,若换一副打扮,定会以为他哪个书院出来的文人秀才。
而他说家中出了变故......
从前越是风光之人,一朝从云端跌落泥地,若给他一个机会,那他定会拼命地抓住绝境中的救命稻草。
姜千澄有点明白他为何会想跟在自己身边了,她将信纸叠好,轻轻放在桌上,不经意地问:“你方才说可以出宫,你有何出宫的方法?”
魏径笑了笑:“还请娘娘给微臣笔墨和画纸来。”
姜千澄指了下书架,魏径走过去,从书架上取下画纸,铺开在檀木桌上。
他提起笔,在纸上描画起来,笔触声“沙沙”,伴随着春日迟迟的阳光,他画的极其认真。
姜千澄靠着桌子,单手直颐看了一会,闭上眼小憩,再睁眼,一张地图就呈现在了面前。
魏径把画纸递过来,道:“娘娘,请您过目。”
画纸散在姜千澄腿上,她细看半天后,问:“这是皇宫的地图?”
“是皇宫的地图,娘娘你再看看,这里是后山。”
姜千澄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皇宫后山与翠华山相连接,当中有一条密道位于两山之间,可以出皇宫,入宫外的西市,西市乃平民百姓采办之地,若乘着人多口杂之时,混入其中,断不会被人发现。”
姜千澄心咯噔了一下。
“出西市入太平坊,此处还有一条密道,隐于地下,而出口在......”
他指尖在城门出点了点:“出口在城门外,只要能走进这处密道,娘娘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殿内静悄悄的。
魏径目光落在姜千澄脸上,她一双水眸迎着光,睫毛之上亮光跳跃。
“哗啦——”
画纸被叠起,姜千澄转过身子,背对着魏径,问:“你所画是真是假?”
“是不是真的,娘娘试一试便知道了。”
试?怎么试?
一个后妃堂而皇之地在皇宫失踪,皇帝就算不掘地六尺把她找出来,也定要把她身边的人都逼问一遍。
到时候姜千澄的父亲和弟弟恐怕都难逃皇帝的责问。
更遑论出宫之后还有种种困难。
姜千澄手握着桌案边缘。
“娘娘出京城后就往南边走,一路上少不了银票金银的周转,这得提前备着,还须备上一份假的户籍,防止被人认出来。”
魏径看她目光游离,道:“娘娘是不信?那奴才今日就从那密道出去,去西市给娘娘弄一份假户籍回来,如何?”
他说完就往外走去。
“等一下!”
魏径身子一顿,回过头:“娘娘有何事?”
姜千澄站起身来,抿起的唇瓣有一线的紧绷,许久她长松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小魏公公出宫的话,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如此问,就是相信魏径所说的话了。
魏径瞧一眼殿外的日光,道:“今日出去的有点迟,估摸着最早今晚,最迟明日中午回来。”
姜千澄点点头,她不谈出宫,只道:“那小魏公公出去后,可否帮我去一趟嘉宁坊?”
魏径问:“娘娘要奴才去嘉宁坊为何事?”
“是为我的弟弟,”姜千澄走近,道,“家弟一个月之前从扬州只身来京,之后便失去了下落,他送进宫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言明他住在嘉宁坊。”
之前,谢太妃说她派人去接洽好了姜千澄的弟弟,将人安置在嘉宁坊。
姜千澄将这话润色了一遍,转述给面前人听。
若是魏径出去,能找到自己弟弟的下落,再把弟弟救出来就好了。
魏径道:“成,那奴才出去后,去嘉宁坊看看。”
他说完又要走,姜千澄连忙喊住他:“你又不知我弟弟长的是何模样,你怎么去找他?你过来,先画一张人像。”
魏径坐下拿笔:“那娘娘说吧。”
在姜千澄描述下,很快一张少年的脸便跃于纸上。
姜千澄微怔:“小魏公公画技实在高超,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魏公公以前见过我弟弟呢。”
魏径卷起画纸,朝外走去:“哪里哪里,娘娘谬赞奴才了。”
姜千澄又叮嘱了他几句小心,目送着那道身影大步跨出了门槛,消失在融融春色中。
姜千澄脸上笑容慢慢敛起。
只希望魏径此行,不要出什么差错。
身上青碧色的衣裙,顺着她腿软软地垂下,迷离的花影落在裙摆之上,随风轻轻摇晃。
“娘娘,您在想什么呢?”
碧荷托着鎏金盘入内,盘子里新摘下来的杏子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姜千澄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在想明日太皇太后宫宴,我该穿哪件衣裙好?”
碧荷把托盘放下,跑去高柜前,拿出一件压在最底下的裙子,展开在姜千澄面前。
她杏眼闪光,道:“就穿这件雪云纱裙啊,之前内务府送来的,那时娘娘怕出风头,遭人嫉妒就没穿,如今娘娘盛宠在身,可不用再怕了。”
姜千澄颔首。
翌日傍晚,天色转暗,微风乍起。
宝殿凌云高耸,四下灯火明亮,黑夜如同白昼。
姜千澄梳了一个凌虚髻,鬓发上插着一支御赐的南海珍珠步摇,她坐在轿撵上,步摇随着轿撵晃动。
轿撵停在层霄殿前,殿内宴席铺开,两侧坐满不少人,正在交头接耳寒暄着。
但听一阵玉佩轻撞,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殿门口。
一道倩丽的身影慢慢出现,只见来人青丝笼发,烟眉情目,朱唇灼灼如樱。
烛光追着她的身影,浅碧色的雪云纱穿在身上,摇曳出琳琅之光,恍如踏云雾而出。
众人屏息间,那美人已经过他们的案前。
裙摆上清香流动开来,她眉眼染上笑意,两颊笑涡恍花了人眼。
殿中一片寂静,这一刻,好似都在等她入座。
而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一众大臣谁不知那是皇帝身边伺候新任御前总管荣福?
荣福引姜千澄走到左边。
众妃的位子按位份排列,崔贵妃位份最高,位子被安排在最上首,坐在皇帝的右侧。
姜千澄一个昭仪,虽是九嫔之首,位份却在妃位之下,则然泯于众妃之中,坐在左下边。
虽然如此,众人可都精明着呢,一见姜千澄进来,便断有人站起身,到姜千澄酒案前给她请安问好。
姜千澄起身,含笑应对来人。
她桌案前门庭若市,有人案前则门可罗雀。
“姜昭仪如今可是风光,谁能想到当初还有人瞧不起姜昭仪,给她暗中使绊子?”
“依我看,四妃之首的淑妃一位还缺着,没准过几日,陛下就会下旨给姜昭仪进封,到时候大家就得喊她一声淑妃娘娘了。”
姜千澄耳聪,背后众妃的交谈声虽然小,却一个字不落地落尽她耳朵里。
“什么淑妃啊?你别乱说,陛下不会立她为淑妃的,你不知道谢太妃当年就做到了淑妃一位吗?”
姜千澄头微仰,将杯盏中剩余的果酒一饮而尽。
在听到谢太妃一词后,她余光一瞥,竟瞄到殿门口走进来一人,浑身浑身穿金佩玉。
时隔一两个月未曾见,谢太妃眉目苍老许多,原先保养得体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更是因为冰冷的神情,面色显得刻薄极了。
谢太妃与姜千澄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相对望,她蹒跚的步伐一转,往姜千澄这处走来。
正当时,外头小太监尖利的一句通报声,“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众人目光移向门口,来人是皇帝与张太皇太后。
乘着这个档口,谢太妃从帘幔后绕到姜千澄身侧,冷冷笑了下,手握住姜千澄的手腕,往她手心塞了一张纸条。
姜千澄垂眸至纸条上,待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何字后,指尖轻轻颤抖,旋即将纸条慢慢捏成了一团,握在掌心之中。
她笑容僵硬,道:“我知道了姨母,你放心吧。”
谢太妃冷冷地嗯了一声,行至一处不起眼的桌案边坐下。
丝竹声起,觥筹交错。
昏暗的角落里,谢太妃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目光盯着坐在最前方少女的背影。
少女脊背笔直,面色淡然,看着殿中乐舞,时不时抚掌称赞。
眼光老辣犹如谢太妃,怎么会看不出来姜千澄的不对劲?
姜千澄每次抚掌完,都要手扶着桌案边沿,借桌案的支撑才能稳住身子,还偶尔手握成拳头,轻轻敲打后背。
那样子分明是因为腰肢酸疼。
想必是昨夜没少和那个狼崽子胡来。
谢太妃抬起眼,目光往上看去,在帝王年轻英俊的面庞上停留一会,她嘴角扬起笑容。
那笑容阴冷至极,看得谢太妃身后的方嬷嬷都禁不住心尖发憷。
方嬷嬷弯下腰,问:“太妃娘娘,您给姜昭仪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谢太妃冷哼一声,抬起手,指着姜千澄,她食指之上翡翠闪着光,映照出一双淬着寒冰的眸子。
“我对她父亲和弟弟不算坏吧?可姜千澄呢,就是条白眼狼,养大了反过头来对付我,即便是狗还知道要报恩呢。”
谢太妃指甲揉了揉额头。
“早看出她和那个狼崽子是一路货色了,不过姜千澄也是够蠢的,没了我,她以为自己能在昭仪那个位子做的稳吗?男人还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方嬷嬷不敢吱声。
她之前偶探听到谢太妃今夜的谋划,背后都激出一阵冷汗——
实在是太狠心了。
那姜昭仪,可是她的亲侄女啊。
方嬷嬷开口欲劝,谢太妃摆摆手:“我知道了,此事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置喙。”
殿内舞乐声变成了成急促的鼓点,有袒胸露腹的西域舞女们翩跹而来。
铃铛响响,鼓点咚咚,或弹琵琶,或拨箜篌......她们身上银钗金链摇动,流光溢彩。
谢太妃随众人的目光一同汇聚到殿中央。
不一会,一个穿着异族服装,蓄着络绎胡须的男人阔步走出来。
他操.着不娴熟的京中官话,道:“大周朝皇帝的祖母过寿,我们突厥族王子随西域使臣团来京城,也被邀请参加,荣幸之至,特地让使臣团准备了歌舞,给你们的太皇太后过寿。”
说完,他拍拍手,那些舞女继续扭动起水蛇般的腰肢来。
那突厥族使臣大步回到使臣团里,在为首一年轻男子身后单膝跪下,用突厥话禀告。
突厥族王子扯出笑容,端起酒碗,朝上首的皇帝敬了敬,随后尽数倒入口中。
“伊那!”他一拍桌,用突厥话说了一句,“好酒!”
身后突厥族人拍桌,高声迎合。
殿中众人不再看他,继续欣赏歌舞。
而突厥族王子酒过三碗,慢慢抬起头,一双锐利的眸子如鹰隼,看向坐在她正对面的姜千澄。
确切来说,他是先与谢太妃对视了一瞬,才转过目,用赤.裸裸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姜千澄来。
谢太妃满意地朝突厥族王子一笑。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沙哑的声音道:“我给姜千澄的纸条上讲清楚了,我给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没耐心再等下去,她弟弟在我手上,今夜一过,就让人废掉他一个手臂,姜千澄如若还是不肯替我去和皇帝求情,那就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点颜色,自然指的坐在姜千澄对面的突厥族王子,阿史那赫连。
阿史那赫连比沈放的年纪还大上一二岁,是个有虎狼之心的,不然也不会受到老突厥王重用。
几年之前,先帝还未驾崩,谢太妃在招待西域诸国的宫宴上,和阿史那赫连打过招呼。
一别几载不见,真是物是人非。
谢太妃嘴角笑容越发深沉,对方嬷嬷道:“沈放也算是个明君,政绩上比他父皇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狼子野心,薄情冷血的很,你以为在他心目中什么最重要?”
方姑姑思索片刻,应答道:“在皇帝心目中,自然是江山社稷最重要。”
“是啊,”谢太妃拈起一颗青杏,嘴角讥讽,“江山社稷在他心里,比我侄女重要。”
在种种一切之前,皇帝肯定要考虑的是大周朝的国运。
谢太妃看着对面,突厥族王子突然大笑一声,满殿喧哗声中,往姜千澄那桌走去。
谢太妃道:“你猜接下来,如果阿史那赫连求娶姜千澄,要求姜昭仪去和亲,皇帝会不会拒绝?”
她掐指算了算,国库应该没那么充盈,再支撑得起一场大仗了吧。
突厥族可是养兵蓄锐了足足三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