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濛濛,如注的雨水顺着瓦楞流下,砸在墀上阶上。
殿内水汽氤氲,一片湿润。
紫檀木桌又冷又硬,狭窄逼仄,坐着实在不舒服,姜千澄起初尚能忍耐一二,可那物硌得她生疼,好几次她被弄得没了力气,半边身子发软,人往前坠去。
一双手伸出,扶正她不许乱动,只能承着受着。
风乍起,斜风细雨吹开窗户。
少女及腰的青丝散开来,有一片向男人脸上拂去,如水草般缠上脖颈。
男人头微微后仰,姜千澄乘势倾身,攀上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哀求。
一番缠.绵收势,浴池净身后,沈放将臂弯中人放在榻上。
姜千澄脑中昏沉,体力不支,就快要沉入梦中,不忘伸出双臂,抱紧男人,道:“陛下怎么不上来?”
那颗小脑袋轻轻地贴在他胸膛之上,听不到他的回应,她抬起一双眼睛看着他。
她怕他反悔,问:“陛下真的不把臣妾送走了?”
男人替她把灯架上蜡烛的烛芯剪好,转过头,温暖的烛光笼罩着眉眼,道:“没打算送过。”
姜千澄不信:“真的?”
既如此,那为何刚刚在殿中一直冷冰冰地不理她?
许是看出姜千澄心中所想,沈放收起脸上笑容,冷声道:“姜昭仪精神这般好,还不睡?”
姜千澄捞过被子盖住脑袋,不敢吱声,生怕再说出一个错话,就惹得他改变了主意。
窗外细雨如注,梨花树在雨中摇曳。
殿外小太监敲门:“陛下,好了吗?”
沈放看被中人不动了,替她掖好被角,准备起身。
一双玉白的小手,被子下探出,握着了他的手腕,“你等会走,陪陪我......”
姜千澄缩在被中,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大殿里发生的种种,阿史那赫连看她那赤.裸贪婪的眼神久久挥之不去。
“我还是怕。”
她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可害怕的情绪掩藏不住。
春雷震震,时有轰鸣,好似从大殿梁上滚过。
终于,她听到那人低沉的嗓音:“好。”
姜千澄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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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女子双目紧阖,陷入睡梦之中,几绺碎发散在白净的额头上,衬得那张小脸蛋灼若芙蕖。
沈放慢慢起身,将臂膀从她手中抽出。
姜千澄睡梦中皱了下眉头,喃喃道:“别走。”
他将她额前碎发拂开,捞起一旁的外袍穿在身上。
迎面走进来收拾的宫女。
沈放脚步顿了顿,对碧荷道:“朕出去片刻,照顾好你们娘娘,她睡眠浅,记得把白芙蓉香点上。”
碧荷微愣,欠身道:“臣妾晓得了。”
门推开,冰冷的雨水噼啪斜打而下,小太监立马撑起油纸伞,举过皇帝的头顶。
“陛下,您总算出来了,这都四更天了。”
沈放修长的身影,阔步走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他步伐极快,小太监没几步就被甩到身后,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荣福道:“突厥王子派人来催了三次,您再不去,他们就要闹起来了。”
眼下文和殿里,几位大臣正应付着突厥族使臣团。
那帮蛮夷行为粗鄙,又个个生得五大三粗,皇帝不在,根本没人压得住他们的场子。
疏落的光辉落在沈放高挺的鼻梁上,他推门而入时,殿内场面已乱成一团。
站在门口的禁卫军统管先回头,随后突厥族的使臣团一个一个回头,最后,正提着一人衣襟口的阿史那赫连,才慢慢回过头来。
礼部尚书乘机从阿史那赫连手上挣脱,扯了扯领口,长松一口气,朝沈放做礼,“陛下,您来了。”
他一来,殿中凝固的气氛立马流动开来。
方才突厥族还是碾压般的气势,这会气势弱下去一半,一个两个退到一边,给皇帝让出路来。
沈放说了声抱歉:“久等。”
虽是抱歉,诚意却没见得有多少。
阿史那赫连轻笑,一张双臂:“您去哪儿了,说好来谈事的,却把我们晾在殿里这么久,叫我们久等,是不把我们突厥看在眼里吗?”
身后有人眼尖,跑到他耳边用突厥话嘀咕了几句,目光瞥向沈放的脖子。
只见那下颚脖子处隐隐约约一道红色痕记,映着唇瓣的纹路,唇印小,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却惹眼得很。
刚刚沈放推门进来,在场人都闻到了从他衣袍上散发出来一股浓郁的香气。
不是男人的香,是女人用的香。
阿史那赫连向后,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道:“难怪,大周的皇帝躲着不见我们,原来是自个快活去了!也不知是哪个女人,让您没忍住,急不可耐地就玩起来?”
此话一出,身边人堂大笑。
突厥语聒噪不堪,吵得人耳朵疼,大周朝臣面面相觑,虽听不懂,也大概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沈放笑了下,笑意冰凉,俊美眉眼透着几分冷冽,道:“是姜昭仪。”
眼瞧见,使臣团渐渐地停下了吵闹。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回答这个名字。
姜昭仪?姜昭仪不是答应送给突厥了吗?
尽管沈放还没松口,可这事基本上板上钉钉不用再谈,历朝拿美人换城池的买卖,可没有哪个傻子皇帝会不答应。
阿史那赫连听到“姜昭仪”三字,再看沈放一副精神爽利的样子,心中当即生出一丝邪火。
天底下,可再没有哪件事比即将到手的美人,被人抢去玩弄一番,那人再来自己面前炫耀一番来的憋屈了。
这会,阿史那赫连倒有点理解方才自己和皇帝抢人,皇帝冷漠不语时的心情了。
他粗犷一笑,起身道:“好!姜昭仪既然还是你们大周的昭仪娘娘,那就随皇帝您玩!”
只是来日姜千澄入了突厥王帐,定要让她委身于自己身下,肆意挞.伐一番,否则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阿史那赫连走上来,揽住沈放的肩膀。
他二人俱是个头极高,本是不相上下,可被沈放那双微微狭长的眸子一看,阿史那赫连全身上下宛如定住,生出一层寒意。
气势一下短了半截。
阿史那赫连松开沈放,走到书案边,从鼓袖中抽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案上,道:“您来看看,这是我突厥一族的地图。”
沈放走过去,随随便便扫了一眼。
阿史那赫连一而再再而三受轻蔑,邪火往上窜,一拳头锤在案上,道:“这是何意思?”
沈放还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望着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道:“和亲这桩事,朕不同意。”
如此石破天惊的话,由他口中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殿内吸气声一片。
先跑到沈放身边的,是礼部的尚书。
他问:“陛下,您当真不同意?”
沈放沉沉地“嗯”了一声,从堆积的奏折下面取出一张地图,修长的指尖压着它,推到对面人眼下。
“你突厥一族在关外所有的部落,都画在这图上了,一个不少。赫连不如看看,有没有出错。”
阿史那赫连闻言,一把夺过地图,瞳孔微张:“你怎会有我突厥族的......”
那图上标的清清楚楚,突厥各个部落间有多少人帐、多少牛马,分毫不差。
大周有这样一份地图,想要长驱直入突厥的地盘,可以说是探囊取物。
沈放笑着看他,眸色掠过一缕刀锋似的光芒,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站起,向光亮处倾身而来,面容停在阿史那赫连面前一寸。
指尖如刃,毫不怜惜地划破地图,
“三十座城池而已,朕若是想打,还会打不下来?”
他一字一顿,居高临下,带着不可抗拒:“姜昭仪是朕的女人,朕绝对不会给你,区区三十座城池,比不上她。”
“你若是不愿,那朕便将它们一个一个打下来,送给她。”
前世,也不是没有打过。
殿内安静的诡异,无人敢言半分,心跳砰砰之际,目光落在暴怒的阿史那赫连身上,等着他的回应。
两相对峙,阿史那赫连抬起眼,面前男子身姿挺拔清俊,面上仍然微微笑着,却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气场被完完全全地压制。
许久,才听阿史那赫连长吐出一口浊气:“你们大周最南边不是在打仗吗?哪里还抽得出身来再与我们突厥族一战?”
他们突厥族向来用拳头说话,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灯烛光影在沈放玉白的面容上跳跃,他目色幽静,笑了笑:“那赫连就回去等着。”
森森然的语气,谁都听出来了,皇帝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阿史那赫连浑身出汗。
因他突然想起了,三年前,还是皇子的沈放被发配到西北,领兵的第一场仗,就打了突厥一个措手不及。
因大周与突厥两族,百年来尚且能维持面上的友好关系,这仗到底没打起来,只算边防上起的小小摩擦,但突厥就此养兵蓄锐,几年来一直没敢再犯大周的边境。
战败的滋味记忆犹新。
阿史那赫连一回忆,骨髓上好比爬满了蚂蚁,又痒又恨。
他直起腰,笑道:“真没看出来,大周的皇帝还是个痴情种,对一个女人如此情深义重,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要美人不要江山,赫连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既如此,再待在这里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阿史那赫连转过身,笑容沉下,示意使臣团往外走。
“等一下。”
阿史那赫连回头,问:“还有何事?”
沈放长眉上挑,眼睛内蕴锐气:“朕让你们走了吗?”
话音一落,门口的禁卫军立马拔刀,将几人围在正中。
赫连被逼得后退几步,额角青筋暴起,道:“这是做甚?你们大周就是这样对待使臣的?”
闻言,几个大臣立马给沈放使眼色,一个劲地摇头:“陛下,赫连是突厥族的王子,万不可出手伤他!”
如今两族关系紧绷,稍有一个不慎就可能引起争端。
突厥王子在京受伤,消息传回塞北,否则岂非给了突厥族的发兵的由头?
那帮蛮夷不讲道理的很!
“是啊,陛下,请您三思!”
兵部侍郎站住来,“您和突厥王子不若坐下来好好谈谈,消消气,再详谈分城池一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为了一个姜昭仪不值得!”
他清楚的很,当初先帝驾崩,留下来一堆烂摊子,沈放即位这几年下来,军防消耗巨大,国库根本没有多少充盈的银两,支撑不起打这场仗!
礼部尚书也拱礼道:“陛下三思,区区姜昭仪,如何比得过边关太平?陛下为百姓着想,也不该与突厥大动干戈啊!”
沈放嗤笑一声,冷目看向中年男子,道:“看你的样子愿意的很,那送你夫人去和亲,如何?”
礼部尚书面色霎时一白,双膝跪地,抖着身子道:“臣死罪,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沈放扬起目,看向殿中央被围困的一行人。
那几人俱是虎背熊腰,卷发高鼻,此刻深邃的眸子里怒火汹涌。
“沈放!”
阿史那赫连直呼其名,指着他怒喝道,“你今日敢伤我半分,突厥绝对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你是不是想借此挑起两族的战争!”
沈放笑了下:“赫连真以为自己神机妙算,别人不知道你的谋划?”
阿史那赫连面色一滞。
那三十座城池,不过是口头上承诺,实际上突厥一寸地都会不愿给。
突厥族的德行,沈放一清二楚,那是刻在骨子里的野蛮与鄙陋。
要求姜千澄去和亲,不过幌子而已。
若是沈放不答应,在他们看来就是撕碎了两族维系的脸面,若是沈放答应了,那即便美人到手,突厥也绝不会给城池。
种种一切,目的只有一个。
沈放道:“既然你们突厥想打仗,那这仗便打,我大周边境二十万将士陈兵在玉门关外等候着!赫连不如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寥落的光影勾勒出他面部干净的线条。
他身上锋芒毕露,霸气不藏,像虎狼伏于地,野狮遁于林,随时会扑出来,咬断猎物的喉咙。
沈放指尖点着桌案,身后是大开大合的山水屏风,绘着千里江山。
他道:“朕绝对不可能把姜千澄给你。”
江山、美人皆是他掌中物,也只能是他的掌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