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帐子昏暗无光,月色漆黑,涌动几分诡异。
“可汗,马车上的柔兰人逃走了,兄弟们没能追上。”
“无事,捉到一个已经够了。”
“但跑掉的那个女人,看着很眼熟?”
“是柔兰王妃阿宜兰,比起她,捉到姜千澄明显有用多了。”
帐子漏风,丝丝冷气从细缝渗入,姜千澄窝在一个角落处,瑟瑟蜷缩了一下身子。
冷,脖子冷,脸冷,全身上下都冷......
眼帘仿佛千斤重,怎么也掀不开。姜千澄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只记得自己跌下车后,被突厥人接下,带到了突厥首领面前。
阿史那赫连见到她,颇为意外,像没料到一国皇妃,竟会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有使臣团的人,认出姜千澄,大为失色,道出她身份。突厥人一听她是沈放的妻子,又身怀六甲,看她的眼神变了样,比起之前,多了一层憎恶。
“烧了她!给老可汗报仇!”
“直接刨开她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让大周人都看看!”
姜千澄被捆住手腕,无法挣脱,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也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手脚,她压下惶恐,冷静地与突厥人周旋。
阿史那赫连冷笑几声,一挥手,敲晕了姜千澄。
眼下,他把她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帐,桌椅杂乱地摆放,床榻上一片狼藉,一边架子上还摆着新扒下来,血迹未干的狼皮。
空气里漂浮着膻骚的腥味,姜千澄难受极了,没忍住轻呕了一下。
靠在门边交谈的二人听到动静,朝她那里看去。
黑暗之中,男人那一双透着杀气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姜千澄。
姜千澄倒吸一口凉气,往后缩了缩,没挪动几下,后背就抵上了粗粝的床腿,阻挡了她的退路。
一道亮光划破漆黑的空气。
阿史那赫连点了灯,灯火下,男人锋利的面庞,一寸寸显露出来,他有着深邃的眼眶,络绎的胡须,额角狰狞的伤疤一路蜿蜒向下。
姜千澄倍感不安。
男人走近,步伐稳健,身躯魁梧,手臂上凸起的肌肉,藏着惊人的力量,这是天生区别于女子的优势。此刻他眼中浮起阴骘,就像草原上凶猛的野狼,随时可能扑出来,咬断猎物的喉咙。
阿史那赫连也差不多这样做了。
他蹲下,将狰狞的面容送到姜千澄面前,手上灯盏呲呲燃烧火光、
几缕火苗向上窜起,快要点着少女的碎发,阿史那赫连能想象得到,她雪白的肤色,被烈火点燃后,会烧成如何惨烈的模样。
他将灯盏靠近,火苗爆出火星,姜千澄慌里慌张地侧开脸,几乎差一寸就要触到火苗。
她半倒在地,阿史那赫连蹲低身子,像找到了什么乐趣,不依不饶地用灯盏去烧姜千澄的脸。
她妄图逃跑,被捉了回来。
他嘴角扬起阴沉的微笑,几分扭曲与凶残。
过往的耻辱涌上心头,阿史那赫连想起自己的父汗如何被沈放射死,想起突厥老窝被偷袭,想起最近面对大周军队,一次次的惨败......
他眼底涌满恨意,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伸出一只手臂,拽住了姜千澄的小腿。
姜千澄疼得轻叫一声,只觉脚踝都快被捏碎了。
她奋力挪动身躯,目中无比的惶恐,在看到架子上放着的一柄宝剑时,绝望的目光抓住了一丝希望。
她伸手,想要够到那一把剑。
阿史那赫连扳过她的肩膀,恶狠狠道:“都是因为你!因为沈放!我们突厥才遭受这么多的苦难,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用剑剁成肉泥,扔出去喂野狼!”
他口中浊气呼出,喷到姜千澄面颊上。
姜千澄肩膀瑟瑟发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仰望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祈求,道:“求你,别这样,我怀了身孕,孩子还没出生,我不想让他死!”
她珊珊落泪,眼中清水摇晃,即便落了难,也一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模样。
但越是娇弱,就越引起人心里阴私的一面。
阿史那赫连眼里闪烁晦暗的光,握紧灯盏,刺尖抵上了姜千澄的面颊,挑破肌肤,鲜血流了出来。
二人咫尺之近。
姜千澄大气不敢出,盯着男人的眼睛,也是这一刻,她才注意到阿史那赫连的一个眼球混浊不清,眼中空空,仿佛看不到东西。
阿史那赫连察觉到姜千澄在看他,放下灯盏,手指着那颗眼珠,暴怒道:“看到了吗!这颗眼珠没用了!你猜猜是谁干的,是沈放干的!他不仅射穿了我的一只眼,还拿刀砍掉了我半个胳膊!”
阿史那赫连站起身,烛光将他影子投射到墙上,犹如庞大的野兽。
他那只残缺的右手,肉拧成一团,看得人一阵恶寒。
就是在之前,雨夜的那一场决斗中,沈放绝处逢生,非但大挫突厥,也重创了阿史那赫连!
阿史那赫连再次弯腰,睁大另一只眼球,眼中血丝清晰可见,道:“想我放过你,没可能!别想活着出去!我要折磨你,让沈放死也不能瞑目!”
姜千澄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信息,抬头道:“沈放没死!”
“当我会信你?我亲眼看见他走进沙漠的!”对面人冷笑,“若他没死,为何迟迟不现身!”
姜千澄脑中飞快地思考,应上他的目光,“因为大周在瞒你,不然你想想,为何沈放不在了,你和他们作战,还是连连败退?”
这一个月来,突厥族将沈放遭遇不测的消息散出去,本以为此举定能动摇大周的军心,谁想到对方越战越勇,像丝毫未受到影响。
如今被姜千澄一点拨,阿史那赫连彻底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难怪!
即便阿史那赫连心中怨怼,也不得不承认沈放的军事能力。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就算有人提前知晓战争的走向,再上战场,也不能完完全全确保胜利。
而两族最近交锋,十场仗大周能取得九场胜利!
要么是沈放回来了,要么就是沈放提前做了部署!
阿史那赫连眼神寒凉,化作凶狠的利箭,射向着姜千澄。
姜千澄心跳如鼓,发丝竖起。
其实方才那话,她也不过随口一说,没料到阿史那赫连会相信。
她仰起头,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道:“你若敢伤害我,沈放绝对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他把你突厥一族夷灭了,也不是没可能!”
阿史那赫连越听脸色越沉,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头。
在姜千澄说完,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拳头往她砸去,姜千澄只觉一道黑影晃过,清脆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断裂开来,发出巨大声响。
是她身后的床腿,男人砸中它,上面慢慢裂开几道裂缝。
而男子的手,也破皮流血,露出森然的白骨。
姜千澄吓得如惊弓之鸟,乘着对方走神的这一间隙,慌乱地爬起身,奔到架子边,双手用力,“铮”的拔出了那把宝剑。
姜千澄将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纤长的脖颈晃动脆弱的弧度,寒光倒映她的脸。
阿史那赫连站起身,朝她伸出手,道:“把剑放下,我知道你没这个胆子。”
说完,眼见那剑往里一送,划出了血丝。
夜晚寂静,姜千澄颤抖的声音无比的清亮,道:“我是没这个胆,但你若想折磨我,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左右都是死,一剑下去自刎,痛苦岂非更少?
而姜千澄笃定,阿史那赫连绝对不会让自己死。
她道:“如今你得知沈放没死,是不是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准备拿我去要挟他?”
阿史那赫连面上狂风骤雨,没有回答,一步一步缓慢靠近。男人庞大的身躯,罩出黑影在姜千澄身上。
“把剑给我。”
充满戾气的声音传来,阿史那赫连一步上前,去夺姜千澄手中的宝剑。
姜千澄早做好了准备,与他争抢中,手腕一转,两手齐齐用力,奋力朝阿史那赫连身上砍去。她明白若今晚无法震慑对方,那她接下来一段日子将会如炼狱一般难熬。
刀起刀落,血喷射出来。
阿史那赫连被狠狠砍了一刀,鲜血从他手臂上喷出,溅到了姜千澄鼻梁上。
他痛苦地惨叫一声,半弯下腰,捂住手臂,却见那把宝剑扬起弧度,朝他脖子砍来。
身后抵着桌案,阻挡了他的退路,手臂抽搐,再也无法提起力气。
若那把刀落下,阿史那赫连必死无疑!
姜千澄却堪堪停下了动作,脸凑到他面前,眼底乌黑,问:“你还打算折磨我?若你毫发不伤地留着我,或许还能和沈放好好提要求,但凡我身上有任何一个伤口,沈放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她眼色平静,沉着到可怕,身上的气势让阿史那赫连恍惚间,以为沈放亲自站在了他的面前。
太像了。
那看人时不怒自威的眼神,强大如涛的气场,几乎和沈放一模一样。
姜千澄轻笑一声,后退一步,手上的剑顺其自然地垂下,沉静地看着他,动作大大方方。
刚刚,是她饶了他一命。
阿史那赫连咬牙切齿,手上剧烈的疼痛传来,让他连呼吸都不由一滞,呼喊道:“来人,快来人——”
外面突厥人听到吵闹,掀帘子跑了进来,见帐中全是血,顿时大大惊,弄清楚状况后,纷纷拔刀,刀尖对准了姜千澄。
姜千澄等着男人的回应。
她孤注一掷,现在是生是死,全凭阿史那赫连接下来的一句话。
冗长的沉默,帐中响起阿史那赫连低沉的声音:“放下剑!”
那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藏着多少的不甘与愤恨?在场但凡长耳朵的,谁会听不出来?
众人心里不服气,包围住姜千澄。
阿史那赫连暴怒:“我说放下剑!”
帐中人你看我,我看你,即便心有不满,面对可汗的命令,不得不收起了刀。
“出去!”
阿史那赫连在士兵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帐子,临走前望了姜千澄一眼。
那眼神如同毒蛇吐信,丝毫不掩饰阴寒,姜千澄能清楚地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汗珠,顺着温热的脊梁柱流下。
冷风灌进帐内,人全都走了出去,凄凉的月色泻了进来。
姜千澄手撑着桌案,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平稳住呼吸,她仰头眺望夜空中高悬的月盘。
群星隐去,那一轮孤月寂寥,被乌云笼罩,渐渐看不清楚轮廓。
如同姜千澄迷茫的心,看不到未来的路。
她闭了闭眼睛,长松一口气,双手合十握紧,放在扑通的心房上。
不管怎么样,她都熬过了今夜。明日的事,待明日再说。
她唯一的期盼,便是那个人能活下来,救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