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鼓动衣袖飞扬,四野茫茫,树林婆娑。
沈放从马背上下来,玄黑的衣袍勒住劲瘦的腰身,足踏在草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一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而她,也看到了他。
时隔四个月再见面,多了前世今生的轮回,四目相对,他们之间,比起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像一种更深的羁绊,从心底发芽,心房被填得满满当当。
姜千澄胸口涌动情绪,酸涩难受异常,张口,声音已是沙哑,问:“你来干什么?”
泪水夺眶而出,雾气氤氲,挡住视线,姜千澄闭了闭眼,好半天,眼前才恢复清明,她注视着他,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
她知道,他们都逃不掉了。
可她还想多看他一会。
她以为经历了前世那么多,定无法再原谅他,可当他出现在面前,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意,终于忍不住完全涌了出来。
像心头被剜去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流出。
她泪眼婆娑,妄图用祈求的目光,蹑住他靠近了脚步,“你别过来了。”
风飘来她颤抖的声音,男人步伐顿了顿,停下来定定地望着她。
姜千澄哭着摇头,脖颈因为摇晃,划破了弯刀,几滴鲜红的血液,滴答滴答,从耳后滴落下。
她道:“这里有埋伏。”
四面山林里都藏着突厥人,但凡沈放再靠近,那些箭便会毫不留情地射穿他的胸膛。
沈放隔着长风,与她对望。
轻轻的一句“知道”,从他口中说出,恍若千斤之重,姜千澄心房往下一坠。
他又道:“你别怕,我来陪你了。”
那是一种近乎缱绻的嗓音,化不开的温柔。
陪,怎么陪啊?要陪她一同葬身在塞北吗?
姜千澄泪水迷离,身子下意识前倾,往他奔去,阿史那赫连粗粝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死死桎梏住她的动作。
他朝远处道:“沈放,你总算来了,三天,我足足等了你三天。”
沈放抬起头,眼中凌厉的气势,直达阿史那眼底,二人针锋相对,招摇的风声,呼呼作响,仿佛化成了战场上飘摇的旌旗,与激烈的号角。
阿史那赫连眯了眯眼睛,目光从沈放身上移到他身后,想要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到一丝诡异的地方,看看沈放有没有带兵来。
沈放声音冷淡:“放了她。”
回应他的是阿史那赫连讥嘲的冷笑:“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
弯刀向下,搭在姜千澄的肚子上,尖锐的刀尖端挑起衣裙,就快要刺入腹中。
阿史那赫连道:“沈放,你好好看看,你的女人和孩子在我手上,两条命,若不乖乖就范,等会便先除掉一个。
突厥人的血液里,注定没有怜悯与同情,一个姜千澄而已,怎么会狠不下心除掉?
阿史那赫连让沈放走近一些,这样才能确保他在弓箭手的射程内。
他道:“把你身上的剑和暗器都扔掉!”
姜千澄睁大眼睛,张口制止,被身后人用手掌捂住嘴,她伸手去掰,眸子里满是慌张。
沈放照做,解下腰间的宝剑,扔到一边的草丛中,动作干脆,将空空如也的双手展示给男人看,表明身上已没有武器。
阿史那赫连点头,却仍怕他暗中使诈,道:“再过来点!”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他完完全全走进了这天罗地网织成的陷阱,这下,是真的没有半点退路。
沈放停在了原地,冷着眉梢,扬声问道:“你想要的,是不是我退兵?”
提起这个,阿史那赫连大为恼怒,道:“你还敢说,我让你退兵,你迟迟不肯退,一直拖到现在!”
男人暴怒,手上用力,掐住了姜千澄的脖颈,让她一时呼吸困难。
沈放步步靠近,道:“你让她走,我交代了守城的将领,今夜姜千澄若能毫发无损地回去,立刻带兵后退三十里地。”
遏住姜千澄脖子的手,松了一松,忽然又加重了力道,姜千澄脸色微白。
只听阿史那赫连道:“怪不得你躲在城池里不肯出来,原来就打的这一个主意!想借此来和我谈判?料定了我不会伤害姜千澄?”
那声音如恶鬼纠缠不休,姜千澄眼睫颤抖。
在触及到沈放的眼神,那一瞬间,她便知道了他的想法。
这一趟有去无回,他或许已经把一切的后事都处理好,孑然一身来换她了。
二人对望,黑夜风动,月光流转。
她一清二楚,阿史那赫连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若真有活下去的机会,他定会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姜千澄情绪决堤,泪珠扑簌,沾湿两腮。
沈放看姜千澄哭得凄切,心头也巨恸,想要伸出手揽她入怀,可仅仅几步的距离,再也无法触碰到。
到现在,才发觉京城的一别,他坐在草木深处,将头放在她腹前,说会回来陪她,竟然是最后诀别。
同样的感觉,在沈放前世,毒酒毒发,他望着姜千澄的背影,也曾有过。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能不能回去,可他还想多陪她一会。
两世的纠缠,是她最初,将他从失去所有至亲的深渊中拉出来,给了他温情的慰藉,如今他一无所有,只有她了。
而他,想她活下去。
沈放勾了勾唇,迎着温柔月光,对姜千澄笑了笑道:“我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琅儿,你一个回去后,要好好教导他,好不好?”
琅,美玉莹光,朗照东方。
是沈放寄予他的厚望。
四方草木声动,风声摇晃,藏在树林里弓箭手走动发出的动静。
沈放不再看姜千澄,眸光上挑,冷声道:“放人。”
他眼里掠起的寒光,让阿史那赫连怔了一怔,道:“放人可以,你先过来!”
那把月牙似的弯刀,淬着冰冷的光泽,从姜千澄腹上移开,随着沈放的走近,抵上了他的肩膀。
那一刹那,刀尖狠狠捅进沈放的肩膀,不遗余力地向下划去,沈放原本才愈合的伤口,被再次划开,血肉模糊,鲜血直涌,可见弯刀用力之大!
沈放额头渗出冷汗,闷哼一声,捂住胸口,手背清晰可见血管。
姜千澄全身发抖,挣脱阿史那赫连,虚弱地朝他奔去,却被男人一把推开。
他脊梁柱里一股韧劲支撑着,道:“快走!”
四面弓箭手俱已出现,齐齐搭箭,就要朝他射来。
风声如鼓,化成了急促的心跳,
姜千澄脚下发软,攥着他袖子,哭诉道:“不要!”
有突厥人上前,用力拉开姜千澄,押着她往外走,不允许她回头。
只有她回去,大周才能退兵,可那时也是沈放的死期了。
沈放浴血的手,触上了她的脸颊,短暂的一下,已是极限,他将她推开,道:“快走!”
姜千澄望着前路,一团浓稠的云雾弥漫,她该去哪里?
扔下她的夫君吗?
不行......
她被侍卫推着向前。
月色落在她瘦弱的背影上,沈放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才勾了勾唇,转目,对上了阿史那赫连深邃的眼眶。
阿史那赫连面目狰狞,将弯刀往沈放胸口又刺了一寸,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沈放表现的极其平静,平静到有一丝诡异。
夜色里,沈放皮肤泛着玉色的光亮,略略抬眼,浓长的眼睫下,杀意森森然,渗出彻骨的寒意。
他嘴角含笑,笑却是冰冷,“真当我会白白来送死?”
他若活不了,突厥人也别想活着,他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给姜千澄和他的孩子铺好后路,不是吗?
阿史那赫连意识不对劲,连忙抽出刀,可为时已晚,对面男子赤手握住了他的刀,狠狠地往回抽,鲜血淋漓,短暂一瞬,刀已被夺去大半。
阿史那赫连仰头,对四周的弓箭手叫道:“放箭!”
说完,那一道黑影掠过,刀刃被反手一推,重重往他脸上砍来!
浩荡的旷野上,只见二人近身的肉搏,弯刀被夺过,飞出去,千钧的力量,镶进石缝里!
阿史那赫连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占下风,谁料对方身如闪电,多年习武,即使重伤在身,也毫不示弱。
阿史那赫连捡起弯刀,同时沈放也找到了之前扔到草丛里的佩剑。
两剑相撞,弧度飞扬,倒映寒光,面对面相贴,都往后退了一退。
峡谷上的士兵看到那交战的二人,不敢轻易放箭,生怕误伤人,可渐渐的,还是沈放沾了上风,将阿史那赫连压制得死死的。
于是那一排箭齐齐对准了沈放的后背。
汗水顺着沈放鬓发流下,沈放轻笑一声,手腕灵活的一转,宝剑划破月色,朝阿史那赫连仅存的那一只手臂砍去!
痛苦的一声惨叫,回荡在峡谷上空。
“嗖嗖嗖”一根根箭如雨落下。
**
月明星亮,苍鹰低悬。
峡谷之外,几十里都是突厥的地盘,瞭望台上立着小兵,正在望风。
可汗叮嘱过他们,为防止大周人抄小道来偷袭,务必要好好看守,万一有风吹草动,当即禀报。
阿宜兰的兵马就蛰伏在草丛里。
浓厚的草丛遮蔽了众人的身影,她从箭筒里拔出一根箭,对准瞭望台上的士兵。
箭尖折射出凄凉的光,就快要离弦,小兵忽然转过头,背对她,朝远处道:“是谁!”
他的询问,顷刻被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惨叫声掩埋,另一只箭从远处飞来,射中了小兵,他身子跌出高台,“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引得荒野上望哨的突厥人,齐齐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忽然,大地重重地震动起来。
阿宜兰屏住呼吸,极目远眺,只见荒野尽头,一望无际的沙漠里,竟然出现了一队黑甲的军队!
骑兵如黑云,肃杀之气磅礴,从黑夜中现身,恍如神兵天降!
阿宜兰心脏快要跳出。
难怪!
沈放迟了三日,拖到这么晚,原是调遣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沙漠袭来!
“杀啊!”
阿宜兰率先站起身,呼声穿破长夜,身后的士兵紧随其后,蜂拥而出,两路兵马前后夹击。
箭如飞雨,箭尖点火,射穿苍穹。
这光亮照亮寒夜,点点星火,顷刻便燎原!
杀伐声震天,其势如虹!
只见草原上,越来越多的火把出现,大片大片的刀山火海,黑夜如同白昼!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
风吹过旷野,直达峡谷。
道路昏黑,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姜千澄脚步如同灌了铅,从未觉得有如此的无力,浑浑噩噩望着漆黑的远方。
直到远方一点火光,点燃了黑夜,照亮了前路。
几里之外,人影晃动,火光冲天。
距离太远,姜千澄看不真切,收回视线,却注意到不远处草丛里,一匹黑色的骏马。
那是沈放的惊雷马,马鞍上还挂着一匕首。
而同时,身后峡谷里传来喧闹声。
押送她的突厥人,闻声转头,姜千澄乘机逃脱,往惊雷马跑去,突厥人反应过来,从后追赶。
风声在耳边呜咽,她身子太重,每一步都无比的艰难,一步、两步,她离马儿越来越近,马儿认识她,也朝她奔来!
在即将相触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姜千澄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另一只手去够马鞍上那把匕首!
匕首出鞘,“铮”干脆的一声。
姜千澄握紧它,用力向突厥人身上捅去,男人反手欲夺,被姜千澄迎面又刺了几刀,很快丧失力气,向后倒地。
血流成泊,味道冲鼻。
姜千澄心脏猛跳,将匕首放回刀鞘里,惊魂之余,拉过惊雷马到一边,顺了顺它的毛。
有些马儿,天生为战争而生,惊雷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异动,竖起耳朵。
在被姜千澄拍了拍马身,得到她的首肯后,惊雷撒开四蹄,如闪电奔出,往峡谷里的战场里驰去。
做完这一切后,,姜千澄精疲力尽,双膝发软,慢慢跪在地上。
也是此刻,腹部疼了起来,异样的下坠感,如细密的针扎过,比以往都强烈。
她手抚上腹部,心里一突一突,柔声道:“父皇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我们在这里等他出来。”
姜千澄无力地望着天,双手合十,祈求上苍能救救她的爱人。
若阴阳两隔,黄泉深,碧落遥,岁月漫长,她将寻谁,去诉说心中的爱意?
再没有人,能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不然,前世的她,也不会在沈放崩逝后,不到五年,就郁结成疾,早早病逝。
她爱他,便是他死了,还是爱他。从他第一次唤出那句“妱儿”起,她便喜欢上了他。
只是从未告诉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高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