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话递过来的是个不大不小的食盒,两层,看外边的纹样,是宫里常用的那种。
偌大的大明宫,能被称一声娘娘的,就只有如今的皇后。李殊檀在宴上和谢氏女打过照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总觉得嫂嫂有点紧张,就没缠着她多说话,倒是没想到,宴后还能收到特意差人送来的小礼。
“娘娘说殿下路上颠簸,宴上又不怎么见吃东西,怕殿下难受,这才特意送来点心。”宫人解释,“是娘娘亲手做的。”
李殊檀受宠若惊,赶紧接过食盒:“替我谢谢娘娘,就说等我安顿好,改日亲自拜访。”
宫人点头,大概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连多露露脸的话都不说,等李殊檀也点头示意,立即转身往回走。
先前见的都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宫女,乍见这种一看就是老实人的,李殊檀还有点不适应,转念又忍不住想,能派来送东西的,总是蓬莱殿里得脸的,性子上总和皇后有合拍的地方。
这么看来,她家嫂嫂也是个老实人,倒是她阿兄占便宜,八成是被骗进宫的。
李殊檀无端地笑了笑,顺带呼出先前压在心头的那口气,拎着食盒上马车,待马车慢腾腾地上街,打开食盒。
食盒一开,一股糕点独有的香气立即漫上来。就这么一层,不大不小的食盒里硬是分了六格,每一格里都放了不同的点心,从咸到甜,从绵软到酥脆,能想得出的口味都在里边,像是用巧思在盒内放了每个口味的代表,总有能合得上胃口的。
李殊檀为这点巧思又笑了一下,随手拈了块不掉渣的点心放进嘴里,果然是软得如同云絮,一抿就化成恰到好处的甜香。
她忍住没拿第二块,移开第一层。
但第二层不是她想象中别的花样,浅浅的底,里边只一封信笺,信封外敲了个花印。
李殊檀拆去烫上去的火漆,展开,露出来的是一手秀丽的小楷,显然是皇后的亲笔信。
信笺上的字迹清清淡淡,说的却絮絮叨叨,比如不知李殊檀住不住得惯,若是缺什么,往宫里说一声就好,又比如宴上不怎么吃东西是不是不合口味,喜欢哪样点心记得回信告知。
一通有的没的,不像是皇家之间通信,倒像是随便哪家找来的劳心命长嫂,用了足足三张浣花笺,才到正题。
正题倒是很短,只说快到放榜的时候,按规矩会在曲江设宴,届时新科进士都会前来,请李殊檀也过来看看,权当散心。
散心是一回事,和新科进士一同散心就是另一回事,李殊檀才想起来如今她身上有个长公主的名号,李齐慎这是借谢忘之的手,暗搓搓地告诉她,让她可以着手物色夫君。
李殊檀蓦地叹了口气,把信笺放回去,又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这回这块烤得酥脆,让她皱着眉一咬,一声脆响,恍惚像是咬裂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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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今年新科放榜。
三月十六,曲江设宴,宴请的正是今年新科。
李殊檀到长安城时已经是三月初,行卷温卷的事都轮不着她这个长公主,她百无聊赖地坐着,注意到最先到场的几个新科进士,都是年轻漂亮的郎君,可惜一个都不认识。
她想着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崔云栖,意兴阑珊,借口被花粉熏得不舒服,找了处阴凉地方坐着,有一个没一个地摸点心吃,顺便问跟着伺候的宫女:“妙心呢?”
“……啊,您说梁娘子啊?”跟过来的宫女叫垂珠,心思活络,嘴也甜,立即反应过来,“曲江离客舍远,许是不方便过来吧。曲江这儿有花茶不错,奴婢去给您取一壶来尝尝?”
“慢着。”李殊檀叫住她,“到底怎么了?”
垂珠顿时面露难色,过了会儿,左右看看,才凑过去,嗓音压得极低:“奴婢听说呀,是梁娘子先前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正巧撞见陛下,不知怎么的,奴婢猜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吧,反正最后是说她冲撞圣驾,在禁足呢。您还是别问了。”
李殊檀觉得有点好笑,懒得管梁贞莲又作了什么死,摆摆手:“那不提了。我吃不完,你也吃吧。”
垂珠一喜,犹豫着拿了小小一块放进嘴里,先夸点心好吃,再夸李殊檀善心,最后绕来绕去,话题又到了新科进士身上:“殿下,这回来的可都是进士呢,保不准能做大官,其中有年轻又漂亮的,您不多看看?”
“是你想看吧?”李殊檀喝了口茶,故意羞她。
“哎呀,您别羞奴婢了!”垂珠红着脸,“奴婢一个宫女,就算真祖坟上冒青烟,让哪位郎君看中,过去也只能当妾,奴婢又笨手笨脚不会说话,说不定没两年就让主母打进偏院了。到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如在殿下身边伺候呢!”
“你又不能伺候我一辈子。”
“奴婢乐意!只要殿下不嫌弃,奴婢就伺候殿下一辈子。”
李殊檀笑着摇头,没答话。
垂珠说的话不算错,世上男人多薄幸,有几个人能舍下正妻的位置给个无依无靠的宫人呢,侥幸进府也只能做个如同物件的妾。但说起妾,李殊檀还不是给人做过妾,只不过运气好,到死都没吃什么苦。
最初她没心思,也不在意崔云栖到底如何,后来病得越来越重,大概能猜到自己快要死了,恍恍惚惚又怕等她死了,崔云栖身边没人,才问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正妻。
崔云栖只摇摇头,随手拿卷起的书在她头上轻轻一敲:“你又不愿意。”
一阵心痛蓦地涌起来,李殊檀打定主意,等这场宴会糊弄完,她就借口都看不上,让李齐慎送她去博陵,她亲自去崔云栖的那一支,用红线捆也得把这个人捆回家。
她正盘算着,垂珠突然叫起来:“……殿下,殿下!那是状元郎,奴婢先前在宫外撞见过的!”
李殊檀没兴趣:“哦。”
“是博陵崔氏的呢,不是奴婢说瞎话,长得可俊俏了。”垂珠非要让李殊檀抬头,“您抬头看看嘛,字也好听,奴婢听见旁人叫他时息……”
“你说谁?!”李殊檀猛地抬头,一把抓住垂珠的手臂。
“……时、时息啊。”垂珠被吓了一跳,“不过奴婢不识字,不知道是哪两个……”
她话没说完,李殊檀一把甩开她的手,连长公主意思意思的姿态都不摆了,迅捷地撩起襦裙,急匆匆往外跑,哪儿管绣鞋踩过的是草地还是泥,急得像是跑向这辈子仅有的东西,决绝得像是飞蛾扑进油灯。
垂珠惊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追,愣在原地,傻傻地抬头。
而在她视线所及的稍远处,宴桌中间,新科状元安然地穿过摆放整齐的小几,脚步平稳均匀,腰下的玉佩一声不响。
不时有人上前和他搭话,他也不回避,停停走走,侧影挺拔,如同曲江边上陡然多了一株梅树。
直到他面前突然多了个女孩,襦裙两边提得皱巴巴,发上微乱,在他面前站定时差点一个错脚,跌倒给他行个大礼。
但李殊檀不在乎,她才不介意旁人会拿什么眼光看她,会不会背后笑她不矜持。
她只是站在状元郎面前,定定地看着那张如同皎月的脸。
“……郎君。”李殊檀居然有点哽咽,只知道傻乎乎地重复,“郎君。”
“何事?”
崔云栖问得冷淡,李殊檀蓦地想起来崔云栖此时应该还不认识她,整个人都慌了,拧着袖角,磕磕巴巴地问:“郎君……可是今年的状元?”
开口才知道傻得不行,她更慌,“不,我并无攀附的意思,只是听人……”
“无妨。”崔云栖摇头。
刚才她冲到面前,他有一瞬间的诧异非常明显,眼瞳都隐隐缩起来,这会儿倒冷静了,恢复成李殊檀熟悉的那种笑,清清淡淡,“在下崔云栖。侥幸而已。”
李殊檀忽略了那点怪异的变化,反倒被他看得脸红,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咙里,一时都挑不出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我……那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待宴完,请郎君务必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先前不在乎,这会儿和崔云栖搭上话,她又觉得周围人混合着好奇和玩味的视线灼人,匆匆地行了个礼,扭头就走,脚步乱得能让教礼仪的女官拧断竹鞭。
她一走,边上的人立即围过来,有个和崔云栖住在同一家邸店备考的进士故意拿肩膀撞他,笑嘻嘻的:“若是我没看错,刚才那个可是长公主殿下,崔兄这是要双喜临门啊?”
“是啊,不说长公主多受陛下宠爱,光看那张脸,那个身段,就算不是长公主,”另一个进士挤眉弄眼,“换成我,立马就提亲去!”
“这就是你和崔兄的差别了啊,殿下看都不看你,你瞎急;崔兄到现在可一句话都没说呢!”
“没办法,我要是也这么冷静,保不准人家看中的就是我呢。”
榜上有名,一群年轻人心里的重担都放下来,曲江宴算是进官场前最后放松一回,嘴上就没把门,嘻嘻哈哈地调笑刚受了长公主青眼的崔云栖。
崔云栖却不回应,他蹲下来,兀自从地上捡起一枚金花,正是刚才从李殊檀发上掉下来的,抵在指尖,硌得他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呵,在你面前的不是鹤羽,是钮钴禄·云栖(敲桌.jpg)
他没特别反应的原因主要是脑洞很大,以为是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所以阿檀现在还不算掉马(?)感谢在2020-05-1012:04:43~2020-05-1122: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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