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年前
初夏,天气已经开始热燥,南城附中的高二学生刚刚结束一场月考。此时是下午四点钟,距离放饭时间还有俩钟头,然后还要接着上晚自习。
附中的严厉在南城都是出了名的,尤其对于下学期就要升入高三的同学来说,这俩小时几乎是一个月里最名正言顺撒泼的时间,美名其曰“考完放松”。
郁言踩着树荫踏上篮球场旁的台阶。
附中统共有两个篮球场,一个新一个旧,往前推个几年,郁言脚下这块地儿就是香饽饽,统共三个篮筐,男生们回回争的头破血流。后来校领导觉得光搞学习也不好,适当锻炼身体还是必要的,于是在学校东边圈了个场子,建了个体育馆,里头要啥有啥,地方又大,学生们也就不爱往这儿来了。
郁言在屁股底下垫了个习题册,膝盖上搭着本好厚的书,一个人坐那儿看的津津有味。他怕热,早早的换上了夏季校服,白t蓝裤子,最普通最遭人嫌弃的款式。远处是喧闹的,眼下却是寂静的。
可这份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郁言觉得自己屁股还没坐热,几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笑笑闹闹的往这边走来。
郁言微微抬起头,把书给合上了。
今天有点背,郁言叹了口气,八成是打球的人太多,连体育馆都没位置。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弯腰把台阶上的习题册拿好,抖了抖灰。这个动作带起了上衣的下摆,轻巧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窄腰。
几个男生走到跟前。
他们把书包和外套随意丢在地上,恰好落在郁言脚边。
郁言站起身,抱着书准备离开,还没抬腿就被旁边人喊住:“哎,同学!”
郁言停下脚,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
在男孩儿的世界里,夸一个人好看是美,说一个人不好看是丑,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形容词。郁言读了不少书,此刻也觉得用什么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或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来形容眼前的人太过浅薄。他思来想后,还是决定返璞归真,再多华丽的辞藻都抵不过一个“美”。不对,这字眼不该用在男生身上,应当是“俊”。
男生不好意思的对郁言笑笑:“我们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啊?不好意思,今天体育馆人太多了,我们没抢到篮筐。”
“没事。”郁言也对人家笑:“操场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玩吧。”
男生看见郁言捧着书,只瞧见厚度没看到封皮,又环顾一圈:“你别走了,这会儿哪哪都是人,闹的很。我们去最远那个篮筐打,吵不着你。”说着,他招呼同学:“丁子,咱们去那个筐!”
“不用麻烦……”郁言不喜欢麻烦别人,拦了一下:“我回教室看一样的。”
“你这书放在教室会被班主任收走吧。”男生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我们去那边。”他迈着长腿跑开了,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下,朝郁言招手:“同学!顺便帮我们看下东西!谢啦!”
这声说完,接连跟了好几声道谢。
郁言垂眼看了下歪倒一地的书包衣服,认命的坐了回去。
郁言很迷看书,小两岁的时候学业没现在这么忙,嗨起来整宿的不睡觉就为了看书。不过他爱看但没瘾,学习空余才会看上一会儿。
半场的时候,男生过来拿水喝。
他蹲在地上,从郁言脚边的黑色挎包里提出一瓶脉动。
郁言把脚往回缩了缩,看着刚刚还干干爽爽的大男孩,这会儿变的汗涔涔,脸也泛着运动过后特有的红晕,短发汗湿了,被他随手大喇喇的一拨。
“你在看《红楼梦》啊?”
男生坐在地上,手撑着膝盖,偏头看了一眼书头。
郁言从他脸上回神,轻轻应了一声。
“我说呢,什么书这么厚。”男生把瓶盖拧回去,用眼神示意球场那边,友好的问:“一起打球吗?我换你。”
郁言没跟不熟的人打过球,婉拒了。
男生没勉强:“那下次吧。”
郁言一直坐到太阳快下山,天色逐渐暗了,再看要伤眼。他把书签夹好,看了下表才五点半。那边球打得正热闹,郁言胳膊肘撑着膝盖远远的看。
那个男生很出挑,像是一群鸭子里头扔进了一只仙鹤。郁言看人有点脸盲,这个瞩目的男孩要不是今天怼到他脸上,估计到毕业也瞅不到。
又过一会儿,学校里的喧嚣低了下去。
男生扬手投了一个精准的三分,小臂肌肉拉扯的很漂亮,转身的时候几滴汗挥洒下来。然后他停下,扯住球衣擦脸,少年人的腹肌薄薄的一片,随着动作一起一伏,露出挂在胯骨上宽宽的一圈内裤边,黑色的,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野性。
他抱着篮球朝郁言走来。
日暮的天抛在身后,他像是阴云中冲出的一束光,郁言几乎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啊,那是他的汗,热气腾腾的,少年人的气息。
“同学,别去食堂了,跟我们一起出去吃吧。”男生捡起书包,在里头摸了一圈,问旁边人:“你们带纸没?”
“用什么纸啊,回去洗澡!”
“真糙,我这一身的汗。”
郁言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用了一半的餐巾纸。
男生低头看了一眼,抽了两张:“谢了啊,今天真麻烦你了。刚我说的你同意吗?就当是谢你帮我们看东西,一起吃吧。”
郁言摇摇头:“我不去了,还有两科习题没写,晚自习结束就要交了。”
“啊,这样。”
男生有点失望的样子,他同学见了也过来劝了几句,郁言笑着说“真的不去了。”人家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耽误他学习,只好作罢。
“我先去食堂了,有机会再一起吧。”
郁言说的客套,谁都知道“有机会”基本上等于“没机会”,本就是一面之缘,以后就算在学校里碰上了,充其量多加个点头之交。
临走前,男生说:“我叫程深,高二理一的。你呢?”
郁言微微有些惊愕的看了程深一眼,这个人他不认得,但名字却不陌生。几乎每个年级都有这样的神话,要么是成绩榜上名列前茅,要么是有什么过人之处,郁言算一个,程深也算一个。他俩在同一个榜上出现的频率很高,只是往往相隔甚远。
程深永远是打头的那个,郁言虽不至于垫底,但藏在纷乱的名字中,很容易就被淹没。
郁言回道:“我是实验班的郁言。”他看着面前突然笑起来的脸,匆匆又补了一句:“……也是高二理科。”
程深在他耳朵边打了个响指,轻声说:“我知道。”
周一一早,月考成绩已经出来。
郁言锁好车去看光荣榜,理科第一毫无意外的又是程深。
这人什么做的,长得好,打球好,成绩好。郁言觉得人比人简直气死人,匆匆掠过就往下找自己的名字。
第八。
郁言扯了扯书包带,戳开牛奶猛吸了几口。
第一节数学课,郁言摊开卷子,听老师讲到错题的时候就拿红笔订正,其余时间自顾自的刷起了物理习题册。
他语文和英语很好,数学也不错,理综虽然说的过去,但非要挑刺还是物理。
郁言觉得自己天生和物理不合,虽然他并不想做当代牛顿、也没兴趣研究天体运动,可对物理还是非常尊敬的,奈何学习这玩意儿不是你尊敬它,它就能对你友好。郁言只能多在这里下功夫,争取下次再冲几个名次,超过是不能了,抓住年级第一的尾巴还是有希望的。
两节课,郁言基本没抬头。大课间的时候同桌喊他上厕所,郁言缩缩肚子感觉了一下,摇头说“没有”。
他转回去,放松小腹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昨天日落余晖下少年的腹肌。
郁言看看周围,大家都在学习。于是偷偷摸摸的提起自己的衣服,飞快低头瞅了一眼。
靠,拼腹肌也败了!
他正郁闷,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快速运算。突然听到有人喊他:“郁言,有人找!”
“啊?”郁言平时挺安分,除了本班同学基本不认识别人,这会子变成纳闷。
他朝窗外看,纳闷变成吃惊,程深在外头招呼他出去。
郁言丢下笔,绕到教室门口,扒着门框探头问:“你找我?”
程深一只手背在身后:“过来。”
郁言摸了摸鼻尖,白色球鞋越过深色门槛,乖乖走过去:“干嘛呀?”
程深个子是真的高,郁言比人家矮了半个头。
“给你。”程深说。
郁言低头一看,程深提着挺大一袋子,里面五颜六色的,装的都是零食。
见郁言傻了眼,程深没忍住笑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还有这个。”
巧克力牛奶,是郁言常喝的牌子。
程深把吃的喝的往郁言手里塞:“昨儿人多,我们班男生吵的很,我猜你也不大愿意和我们一块吃,所以送你点零食,谢谢你帮忙。”
“不不不……”郁言赶紧往回推:“我就是顺便,不至于这样。”
“抢地盘也分个先来后到嘛,我们占了你的地儿,还吵着你看书,这点谢礼没什么啊。”
郁言拒绝道:“那也不是我的地儿,那是学校的地儿,谁都可以去,真没必要。”
“原本是没必要,你昨晚要跟我们一块走了这事儿就完了,现在可不成,我们办事得讲原则。”
这怎么就是原则问题了。
郁言无功不受禄,抵死不从,推推就就的,两个人的手都缠在一起。
“你到底要不要?”对峙半天,郁言铁了心不肯收,程深没法,半真不假的唬人:“你不要也行,我也不要,你找个地儿扔了吧。”
说完,程深把手一松,一袋子零食“哗啦啦”掉出来,他没看见似的扭头就走。
“程深!”
郁言追了几步,看人消失在楼梯口,又转身看见一地零食,进不是退不是,最后老实的把东西都装回去,抿着嘴提进了教室。
铃声打响。
程深收回偷瞄的眼睛,终于放心的拐回了自己教室。
零食袋被扔在脚下,郁言刷完最后一道题,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脚后跟踢到那包东西,巧克力奶就搁在桌角。
郁言有点儿闹心。
开锁提车,郁言把吃的挂在自行车把上,轻轻拨铃骑出校园。
他不能就这么拿人家一大包吃的,郁言回去的路上还在盘算,程深执意要给,那礼尚往来,自己也得还他点什么。
但还他什么呢?
郁言想起自己屋里一排排一架架的书,活像个书呆子,哪有什么东西给人。
晚上九点,温度有点凉了。
郁言回家的路沿途是南城有名的江,他骑在道上,余光瞥着粼粼江水。
身后一阵车铃响起,郁言往里靠了靠。
“嗨!”
声音陌生,又有点熟悉。
郁言错愕的转头,看见了程深的脸。
那人也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风吹起了额发,校服短袖穿在身上不显俗套,路灯暖了他的笑,粼粼江水成了他眼底的光。
“嘎吱——”一声。
郁言狠狠的按下手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