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郁言吊水到晚上七点,林秋华不耽误事儿,亲自去学校帮他请了半天假。因为第二天是周末,班主任还特意关切让郁言好好休息。
其实郁言知道,他妈去学校的主要目的是向闫静打听他的学习情况,顺便拿书包。临走的时候肯定还要看一看月考光荣榜,确认自己所言非虚,程深真的是年级第一。
拔了针,郁言按住医用胶布,跟在林秋华屁股后面去取车。
华灯初上,医院对面有条小吃街,主要供病人及家属改善伙食。
郁言坐上副驾,怀里抱着自己的书包和程深买的热水袋。他脸色虚白,拉扯安全带的时候都没什么力气,虽然肚子不疼了,显而易见后劲还挺大。
他靠着椅背,汽车驶离医院大门,经过小吃街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郁言中午吃的腥冷,下午吊水的时候吐了两次,此刻肚腹空空,觉出饿来。
手机在裤兜里轻轻一震。
郁言余光瞥了一眼开车的林秋华,佯装随意的拿出手机瞎捣鼓。
提示一条新信息。
郁言略有些迟疑,屏幕冷白的光照进微缩的瞳底,刹那间转为某种隐秘的期待。
他点开,一行清爽的字。
“回家了吗?”
郁言反扣住手机,光影骤熄,车辆汇入晚高峰,穿行于各式尾灯之中。
他犹豫着,那样的疏远过后,不知该不该回复。可礼物他揣着,热水袋他抱着,下午还是程深送他来的医院,种种关心不像假的,郁言心软,却总担心再被人戏耍,更不知该如何回复。
几番思量,消磨去时光。微微汗湿的手掌在机身上沾染下水渍,这个沉默的当口,手机又震一下。
这次没有等待,郁言点开短信,依然是程深发来:“好点了吗,吃饭没有?”
他不知对面的程深是何种心情,算算时间晚自习已经开始,那人到底怎么想的,要冷就冷个彻底,何苦又来细细关怀。
郁言狠下心,再次置之不理。
他心乱如麻,小腹似有所感,隐约又开始翻涌。可与此同时,他也发怵,自己这样冷淡是否不太合适?得不到回应,程深会不会就此饮下这碗闭门羹,再不同他往来?
郁言越想越难受,嘴巴都苦了,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猛灌几口。
林秋华诧异的看他:“你不难受了,还喝凉的?”
“嗡”一下,手机第三次震动。
郁言连他妈都顾不上理了,立刻点开,只有四个字:“郁言,回复。”
他彻底傻掉,隔着屏幕被气势震慑,不由自主的戳动手指,编着并不高明的理由:“我刚刚睡着了,在回家的路上。”
手机动画是一封信从一个邮箱飞向另一个邮箱,绿色的对勾出现,蹩脚的谎言送到程深手上。
郁言轻轻松一口气,因为紧张还耸起的肩胛慢慢回落。
程深几乎是秒回:“身体好点了吗?”
郁言动动手指:“好多了。”
程深不知道是真好还是敷衍,只道:“记得吃药。”
郁言冷冷淡淡:“嗯。”
话到这里,应该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郁言放下手机,观察起路况,后知后觉的感知,肚子似乎又不难受了。
他开始跟林秋华说话:“妈,晚上吃什么?”
林秋华回答:“让你爸煮了小米粥。”
“啊。”郁言眨眨眼,似乎不太满意这个伙食。
林秋华笑他:“贪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忍着吧。”
郁言心说,我才没有贪凉,我到现在连冰淇淋的边都没碰过。
如此过去五分钟,郁言已经重归平静,他无所事事,点开手机上的贪吃蛇。
无脑的小游戏,谁玩都得心应手,郁言的蛇已经能绕屏幕一周,眼看就要吃到墙边的食物。
——“您有一条新信息”
“duang”地,蛇一头撞死了。
郁言从鼻孔出气,退出去查看又是什么垃圾短信,这一天天的,除了程深和10086,就没别人找他。
结果并非什么话费提醒,发信人依旧是程深。
“书签你喜欢吗?”
郁言下意识按住书包下方的小口袋,隔着布摸摸丝绒盒的形状。
他喜欢,第一眼见了就喜欢,但光看那盒子就知道不便宜,他不能随便接受。
于是说起违心的话:“我不要,周一还给你。”只字不提喜不喜欢。
程深宛如他肚里的蛔虫,下一句发来:“别被盒子骗了,那是我妈买耳环送的,我借用而已。”
郁言抿起唇,眼尾不易察觉的抬起来:“那我也不要。”
还挺傲娇。
程深接着交待:“材质是铜的,就是手工做出来麻烦点,不值钱。”
郁言很敏锐的抓住重点:“你做的?”
问完觉得自作多情,买的、找人做、去店里定制,哪一样都需要麻烦的手工,程深哪里需要自己动手,何况他算什么,一个想要保持距离的朋友,又怎么值得程深费心。
短信没有撤回功能,郁言懊悔,臊的耳尖泛红。
下一条回复,程深避而不谈:“你喜欢吗?”
郁言心里一沉,暗道果然如此。
他顿时没了兴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收。”
发完等了半晌,程深没再回复。
晚上八点,郁言终于到家。
他饿了,症状缓解后有了胃口,一口气干了三碗小米粥。
吃完去洗澡,换下汗湿的校服,套个宽松的t恤短裤回房间。
林秋华嘱咐他,今晚早点睡。
郁言的确疲弱,收拾完就躺床上睡了,没一会儿林秋华冲了个热水袋给他暖肚子。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想的还是程深,粗略将今天回忆一遍,夜晚的几条短信也记得清楚。
郁言侧身埋进被子里,半张脸陷入枕头,梦里也有程深。
屋里很黑,厚重的窗帘拉上,连天光也没有。
不知是几点钟,郁言搁在枕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睡眠一向很浅,今天是吃了药的关系,头脑昏沉,手机震了很久才有反应。
郁言并不清醒,动作全是下意识,他连来电人都没看就按下了接听,开口时声音沙哑困倦:“喂?”
对方好像被他的声音怔住,迟钝几秒才问:“……你睡了?”
郁言应了一声,弓起腰,贴着肚子的热水袋降到舒适的温度,他抱进怀里:“几点了?”
“九点半。”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对不起吵醒你了,接着睡吧。”
郁言唔哝着,屏幕光线太亮,他睁眼的那一刻骤然醒盹。看一眼手机,郁言倏地从床上坐起来:“程深?”
他探身拧开了床头灯,对深夜突如其来的电话感到震惊:“你怎么给我打电话……”
程深很短促的笑了一下,约莫是听出郁言之前的迷糊。
“我问问你好不好。”程深说:“我刚到家,书包放下就给你打电话了。忘了你可能在睡觉,抱歉。”
郁言坐起来,曲着腿,胳膊撑住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总爱咬指甲,咬也是轻轻的,他做什么都很温柔。
“没关系。”
程深顿了顿,听出郁言声音里的困意已经消退。他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那人生了病,本该一觉安稳睡到天亮。但他也存了私心,自私的想多和郁言说几句话。
“你……”程深犹豫着问:“还睡吗?”
郁言抠着被子上的花纹,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程深不急,郁言不出声他就等着,听一听呼吸声也能满足。
静默半晌,郁言才缓缓说:“一会儿再睡。”
程深得偿所愿,心里却软成一片轻絮,郁言的退让妥协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于是更要变本加厉的求一份答案:“喜欢吗,那个书签。”
郁言微微侧头,书签被摆在书桌一角。他不会撒谎,这个问题听了两次,已经无法逃避。
他觉得自己没出息,还丢人。把头藏进臂弯,闷闷的传来一声“嗯”。
程深那把棉花絮被火点着了,烧的心尖滚烫。他坏蛋似的追问:“愿意留下吗?”
郁言好像更加困惑,做物理题时都没有这样理不清头绪,或者说,这个问题更像一道非对即错的判断,明知答案只有两种,题面却出的模棱两可,叫人无从下手。
程深似乎看出他的为难,大发慈悲的放过他,在电话里轻轻说:“郁言,你先躺下。”
那声音夹带着细微电流,却因为贴近耳畔显得亲昵暧昧。郁言鬼使神差的照做,头挨住枕头才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坐着?”
程深笑了一下:“你起来的时候,热水袋掉了。”
郁言有种被戳穿的赧然,怕再被程深听见,小心翼翼的把掉到腿间的热水袋拉了上来。
程深问他:“是我买的那个吗?”
郁言小声的应和。
“怎么这个就肯要?”
郁言觉得程深真的很爱耍赖,这和问“愿不愿意留下书签”并没什么不同。
他负气般,把热水袋从被子里提溜出来,水声轻晃,郁言把东西扔在一边。
程深耳朵真的灵光,立刻反应过来郁言做了什么,退让道:“哎,热水袋放好,我不逗你了。”
郁言不吭声,却很好哄,对面刚服软,他就更软。
“放好了吗?”
郁言摸着热水袋上的纹路:“嗯。”
他的话的确不多,冒出头的勇气被程深一周的疏离按回壳里。
静默半晌,郁言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有时候会厌烦这样的自己,嘴笨不会说,不懂维系感情,若他是程深,也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郁言。”程深喊道,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挺无聊的,郁言说:“嗯。”
程深又试探:“言言?”
郁言无语,觉得这样叠在一起像在喊小孩。
“干嘛啊,”他不满道:“别乱叫。”
程深顿了几秒,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然后坦白:“其实那个书签……”要命了,他居然会不好意思:“的确是我……”
他没说完,郁言却懂了,并善解人意的替他说完:“是你做的?”
不等回答,郁言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动静不小,几乎是扑到桌上。嫌床头灯太暗,他打开台灯,从盒子里把书签拿出来。
下午他没细看,瞥一眼就喜欢,想着不能要就放下了。这会儿拿在手上,对着光打量。
书签做的很精致,乍一看弧线流畅,勾勒完美。但要认真去看就会发现,镂空部分有些瑕疵,大概是云鹤打磨起来太过繁琐,转折连接处处理的不好。
倏地,郁言目光一凝,拇指擦过扇形尾端,长链的接口,工整的刻了一个“言”字。
“郁言,你在看书签吗?”
“在。”郁言仿佛被小锤一下下砸在心口,这回没有停顿就问:“为什么?”
程深故作坦然:“答应你了嘛。”
“买一个,或者找专人做都比你这个好看,为什么要自己做?”
郁言很少这样直白,故而一开口就让程深语塞。他说的在理,去商场买,找人定做,哪样都比自己做的好看。但程深没有在郁言的话里听出嫌弃或是不喜欢,那人简简单单,落落大方,只为一个答案,不像自己图谋不轨。
程深想了想,挑一个还算平常的理由:“这是我的心意。”他一语双关,赌郁言听不懂。
郁言也的确没往深处想,又问:“做这个,难吗?”
程深松口气,答道:“有点儿,雕那个图案挺费事的。”他一边回忆一边笑:“我做坏了好多个,有一个都到最后了,一笔划重了前功尽弃。”
郁言看出制作繁琐,没想到程深做了那么多。说实在的,他没收到过这样用心的礼物。
“学习那么忙,你哪来的时间?”
程深说:“翘了一星期的午休和晚自习,这个店在淮阳路那边,挺远的,否则来不及。”
淮阳路,和程深家是两个方向。
原来他独自回家的那一个星期里,程深在替他准备礼物。
郁言几乎被降服:“你怎么想起来做书签啊?”
“丁子之前追女孩,在他家做了个小链子挺漂亮。我想你喜欢看书,做个书签你也能常用,所以就问了地址。”
郁言点点头:“奥。”
几句话交代干净,程深听出郁言的软化,乘胜追击,说出这通电话的最终目的:“言言,既然东西给了你,就别再还我了。”他喊的好肉麻,郁言却爱听:“把书签留下来,当作赔礼,原谅我好不好?”
郁言退回床边,手指揪着裤腿使劲的磨。他被哄的身心舒适,好了伤疤忘了疼,许久,轻哼着透出一股骄矜:“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