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魏宝亭的视线一直落在谢之州的身上,自然也将他的动作看的分明。
刚才......他分明就是想要拔剑将那位老臣斩杀。
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受,虽然身体泛冷,可是独独没有讨厌他的情绪,只是单纯的被他下意识要拔剑的动作给吓到了。
以至于现在与男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心里还是有些胆颤的。
虽然心里清楚,小谢不会这么对自己,可是这种信任并不妨碍她心内生出的惧意。
她将目光移开,而后垂眸老老实实的盯着面前的茶盏,再不乱看。
自方才那位大臣被拖出去后,宴会便始终笼罩着一股怪异的氛围。那位老臣说的是实话,如今的魏朝却如江河日下,越来越让百姓失望。
如果说魏朝皇上刚刚建国时还是一腔抱负,可是现下的他长久处在高位,早已经忘却了当年第一次坐在龙座上的激动与抱负。
他现下只想着炼丹长生,妄想如同仙人,更是有半月不上朝,让宦官理政的荒唐行为。
是以朝中忠志之臣大都心里厌恶谢之州,可又碍于他的权势不好直接对抗。
这边众人的目光皆放在正中央长乐公主魏紫安的身上,唯有谢之州的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下方。
他的指尖还紧紧蜷缩着搭在长剑上,盯着她的目光逐渐柔和,却见她忽然也望了过来,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她蹙起眉头,而后将视线移开了。
他周身忽然冷了下去。
想要再看她一眼,宴乐宫内忽然想起一阵掌声,将他的思绪迅速的拉回。
皇上拍着手站起身来,目光慈爱的看向魏紫安,夸奖道:“紫安的舞姿越发的好了,今日一见实在是让朕骄傲,尤其是‘万寿无疆’四字,来人,将库里那套广袖留仙裙赏给长乐公主。”
留仙裙用料极为贵重,上身更是好看,一直放在库里保存着。魏紫安曾经见过一眼,当时就喜欢的很,现下一听,脸上的笑意漫开,朝着皇上福了福身子,目光扫了眼上首的谢之州,而后退了下去。
宫宴的气氛这才好了不少。
“......今日虽是皇上寿诞,可是南方水患却是首要之急,皇上您看......”张太傅忽然拱手,趁着舞姬退下去的空挡连忙走了上去。
皇上将杯子重重的摔在桌案上,怒目而瞪。
他这几年虽然是荒唐了一些,可是自然也知道水患的严重性,可是现下实在是有心无力。国库早已不如前几年充沛,赈灾的银子拨下去,也不见了踪迹。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朝堂上,只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被众人朝拜,却半点不肯出力,眼下这烂摊子他更是不愿去管,只放纵自己沉溺在炼丹修仙的美梦中。
皇上眯眼望着张太傅,而后冷笑:“太傅也知道今日是朕的寿辰,却来说这些扫兴的话。赈灾的银子早已经拨下去,且南方本就雨多,水患不足为惧,只你们大惊小怪,自己办事不利还要怪在朕的头上?”
他重重喘了口气,“张太傅是老臣了,自前朝起就在宫中任职,如今可是觉得朕比不上他?”
话里的他是何人,不言而喻。
前朝谢皇。
张太傅满头冷汗,哆嗦着唇:“......臣绝无此意!”
皇上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却见方才一言不发的谢之州站起身来,而后垂眸盯着席上的众人,眉眼冷肃,就连声音也泛着股寒凉,“既然各位大人连这么点子事情都办不好,合该全杀了才是。”
男人站在高台之上,垂眸俯视底下众人,眸子黑沉让人望进去,仿佛就沉入万丈深渊。
他话一出口,底下早有几位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跪在了地上,抬眼瞥见腰间的漆黑长剑,却是哆嗦着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张太傅自然也被他话里的冷意给惊到了,愕然抬眸,视线紧紧凝在男人的身上,面容带着不敢置信,亦闪过不被察觉的自责。
他凝眸,面色越来越复杂,倒是一点也看不清上方男人的心思,只拱手道:“眼下对官员的惩罚倒是次要,实在是流民太多,南方许多州县的百姓衣不果腹,当务之急是要安下民心才是!”
张太傅此言一出,也有人站出来道:“臣近几日倒是听闻百姓口中传的一人,时常救助百姓,就连南方灾区也受到他的馈赠,是众人口中的观世音菩萨。”
“哦,此人是谁?”谢之州浑然不在意,只随口问道。
“并没有留下任何名姓,只在捐献的物资中放着一张信封,落款是一个元宝形状。可见此人倒是真心为民,若是召集城中富豪,想必银两也不是问题!”
听到此言,魏宝亭本来低垂的眉眼倒是看了过去,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移开,拿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席上众人吵吵嚷嚷,直至皇上听的头疼,甩袖离开后,宴席这才结束。
魏宝亭起身,坐的浑身泛酸,便只小小的抻了抻腰杆,刚要离开大殿,却见魏紫安走了过来。
她的步子迈的小小的,一派端庄小巧之感,就连声音也低低弱弱的,“六姐姐,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啊,”魏宝亭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与魏紫安本来就不熟,平常见了也只是点头的交情,不过她还是挺好奇她要跟自己说什么的,于是点点头,“好啊。”
她随着魏紫安去了宴乐宫后方一偏僻的院落里,宫内长河蜿蜒穿过,旁边一凉亭伫立。
见魏紫安将身边的人挥退,又道:“六姐姐,这些话不方便旁人听到。”
魏宝亭也不怕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总不能把自己推进河里去吧?
是以她也让身边的宫人退了下去,“现在可以说了吧?”
魏紫安嗯了一声,将头垂下。
珠珠不知道何时跑了进来,正围在她的裙底下打转,她盯着珠珠看了许久,这才低声道:“谢大人曾经在姐姐宫里当过差,可是,他现下已经是镇安司的统领了,地位不同一般,就算是公主之身,也不可随意的指使他。”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许久,一直想要说出来。当时看见魏宝亭与谢之州的相处,她承认她是满心的妒忌,可是经过叶芷欣的提醒,她这才想明白了。
谢之州对魏宝亭特殊,只不过是因为那是他曾经的主子,想必之前在听雨轩里相处,两人是有了些感情的。
而她自己却是贵妃之女,亲哥哥又曾经那样伤害过他,与自己疏离一些也是应该的。
想通了,她心里的气便顺畅了一些,而后抬眸直直的与魏宝亭对视,“姐姐,你往后不可以再像从前那般,将他当成你的随侍指使了。他已经是谢大人了,你再这样,一点也不合规矩。”
魏宝亭一直认真的听着她讲话。
面前的女孩子长相精致,大眼睛水汪汪的,五官透着股子温软的漂亮,就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很能激发起人对她的保护欲。
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听到她用那副软软的带着哭腔的嗓子与自己说话,差一点就点头答应了。
幸亏她还保留了几分理智,随后弯唇一笑,眉头轻挑了一下,眼底竟是戏谑之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魏紫安,“我与谢大人如何,我指使他做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吧?”
魏紫安语塞,眼见着她靠的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后退几步,快要哭出来了:“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魏宝亭被她弄笑了,很想回一句不讲道理的人不是自己,可是看见她泪眼朦胧的双眼,便咽了下去,只是道:“魏紫安,你想要做什么说什么,我不干涉你,同样你也别来干涉我。”
一顿,她又补充道:“我与谢晏如何,也轮不到你来管。”
魏宝亭难的严肃了面容,想起面前这人可是一直在觊觎小谢的,心里就难受了起来。
就连魏紫安眼角挂着的泪珠都激不起她心底的怜惜了,只冷着脸看着她,唬的魏紫安双唇抖的更厉害了。
忽然一阵猛烈的狗叫声响起,而后就见珠珠低着脑袋缩在了魏紫安的身后,狗吠声变成了低低的呜咽,露出几分惧意。
魏宝亭与魏紫安同时抬眸,便瞧见男人大步而来。
而后就听见一声噗通。
魏宝亭的目光迅速从男人身上拉回,还以为是魏紫安掉进了水里,定眼一看才发现是那只小萨摩耶。
许是因为它年纪太小了,这河水虽然不深,但对它来说也不浅,只扒拉着爪子在河里面发出凄惨的叫声。
魏紫安见状,脑海里那些风花雪夜也被激走了,只吓的趴在河边伸手去抓珠珠,眼泪哗啦流了满脸,“......来人,快来人啊,珠珠落水了。”
虽然魏宝亭与魏紫安不和,甚至到了两相生厌的地步,可是现下这种情况,魏宝亭也不是坐视不理的人。
加之她本身就对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没有抵抗力,眼下见着小萨摩耶在水里吓的嗷嗷叫,心里也着急了。
她也跟着蹲到了水池边,想着试试水深不深,脚还没有伸下去,就被谢之州扯住了。
“......殿下!”他惊呼一声,将魏宝亭扯的站了起来,而后沉眸盯着她,怒气竟显。
她眼里的担忧明晃晃的,只看一眼就让他抿紧了唇,泄出几丝怒意,他只盯着魏宝亭看了一眼,便下水,单手捏着萨摩耶后背的毛皮走了上来。
珠珠一被放到岸上,就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魏紫安见状,连忙将它抱在自己的怀里,不顾身上贵重的衣裙,用袖子擦着它湿漉漉的身子。
她慌的眼泪流了好多,声音都是带着颤的:“谢大人,谢谢你救了珠珠......”
幸亏水池的水并不是很深,他下水也只是没过了腰际,下袍被水浸湿,水珠滴答将脚下一片湿透。
魏宝亭本想着上前一步,却被男人严肃的面容震的一退,而后小心翼翼的站在他的面前,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抬眼看着他,试探性的唤道:“......谢大人?”
谢之州头一次没有回应她,始终低着眸,而后拱手,语气严肃:“宫人们都在外面侯着,殿下有事情直接吩咐一声就是,更何况这里的水池殿下连深浅都不知道,要是你也落水了怎么办?”
苛责的语气,他顿了一下,却见面前的人长久都没有声,抬眼就撞进魏宝亭微红的眸子里。
许多话未出口,这下子全部哽在喉咙里了。
魏宝亭觉得自己很冤枉,被他没有缘由的一顿训斥。她也不是不顾及自己性命的人,方才魏紫安唤了好几声都没见宫人来,她也是没有办法了。
她也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可是这水看着很浅,本想着先就近下水试试深浅的,若是太深了,她也不会下去,结果脚还没有碰到水面就被他撞见了。
而后又被他无厘头的训斥一番,难免委屈了起来,她红着双眼,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魏紫安,还有随后赶过来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觉得更没有面子了。
她抿住唇瞪着谢之州,“我落水了也不用你管。”
她自以为很狠的撂下这句话,转身刚要离开,而后就听见后面男人泛冷的声音。
“把你们安排在公主的身边,就是这么办事的?”
他皱眉,湿漉的下袍贴在身上让他不适的很,殿下方才的态度更是让他难受,因此脸上的表情难免狰狞了些,“各自去领二十大板,往后再有此事发生,便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他没有细说,到底是留在宫里还是活着。
“......是。”宫人们颤巍巍跪了一地,皆抖着身子应道。
魏宝亭见状,刚要把自己身边的宫人叫走,冷不丁的被谢之州一盯,吓得方才的气势瞬间没了,“我,我的宫人不用你罚,你们都跟着我回......回去。”
谢之州上前拦住她,用比他下袍更甚的湿漉目光盯着她,因着方才与狗接触,难受的他双眼泛红,额角青筋也露出,面容罕见的狰狞,说出的话却露出几分克制,“方才要是没人来,殿下就要下水是吗?为了一条狗搭进您的命去,殿下当真觉得他们不该罚?”
他顿了一会儿,尽量克制住心底生气的恶心,“不论殿下有没有受伤,可是他们却让您曾置身危险,就该受到惩罚。”
......
魏宝亭这几天再也没有去绣荷包,只在心里一遍遍的回想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反复咀嚼,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被她嚼烂了,越想,心尖处就被烫的越发难受。
吉祥养了几天,后面的伤这下稍微好了一些,见魏宝亭呆坐在小塌上,便道:“谢大人说的没错,奴婢确实该罚,若是那天殿下落水了,奴婢都要悔死了。您不要再与谢大人置气了,他也是为了您好啊。”
魏宝亭的脸颊忽然滚烫起来,“我没有与他置气。”
“那殿下这几日为何躲着他?远远见着了宁可饶远路也不要与谢大人碰面,以前谢大人来听雨轩,您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现下确实连他的面都不见了。”
魏宝亭啪的一声拍在案桌上:“你老提他做什么,还想再挨板子不成?”
吉祥低头不说话了。屋里安静了起来,魏宝亭这才听清自己胸膛处一下又一下剧烈的心跳,她焦躁的伸手摸了摸脸颊,滚烫的。
不过被别人提了几句,她就热的跟什么似的。眼神四处乱转,一副心虚又不敢承认的模样。
玉嬷嬷进来:“殿下,承恩侯府的嫡小姐求见。”
一听是苏颖来了,魏宝亭起身拍了拍链接,道:“快让她进来。”
“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苏颖一进来就瞧见魏宝亭通红的脸颊,脸上显而易见的慌乱。从前每次见她都是一副清冷置身事外的感觉,今日倒是有趣。
魏宝亭扯了扯衣领,拿起旁边的团扇扇了几下,凉风扑在脸上,她稳住心神道:“热的。”
苏颖奇怪道:“这天也不热啊。”
魏宝亭并不想与她讨论热不热的话题,只将话题给绕了过去,“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她这话刚说完,就见苏颖夜沉默了下来,脸颊更是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她笑道:“我来正是跟你说这个事儿的,正好这几日春光好,我父亲在城中有一处院落正坐落在山上,景色好的很,便想着邀请你一起去玩玩。”
“不止这件事情吧。”魏宝亭怀疑。就这件事情也值得她脸红?
而且苏颖今天的打扮也不一样了,往常她是怎么舒服怎么穿,今日她则穿上了件当下流行的长裙,发髻上也带上了艳丽的头饰。面上略施粉黛,将女孩子的娇艳衬托出来。
见魏宝亭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苏颖脸红了瞬,而后想到什么,又大方一笑:“被你看出来了,是我跟唐表哥的婚事定下来了,六月初四,不过只是找人私下算了下,所以这才想着趁着婚前出去玩一玩,不然以后想要出来都难了。”
她的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惆怅,不过到底还是喜色更多一些的。
她不自在的将脊背挺直,见魏宝亭一直盯着自己,又小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今日特意穿了流行的裙子,束的胸脯紧绷,有些难受,不过还是可以忍受的。只不过脸上的妆容让她有些头疼,总觉得不太舒服,又怕唇上的口脂花了,让她闹了笑话。
魏宝亭笑了一下,而后托着腮望着对面的女孩子,“你紧张做什么,放心呀,挺好看的。”她又看了眼苏颖绷直的身体,道:“不过你以前的样子也挺好看的。”
苏颖原本因着紧张而抿直的唇,忽的弯了一下,而后又弯了一下,这才笑开,“你与唐表哥说的一模一样,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打扮,不过到底要为人媳妇,总不好再连累唐表哥的名声。”
“承恩侯府嫡女,娇滴滴的小姑娘,嫁给他是委屈了你好嘛?”魏宝亭打趣道,两个人笑成一团。
“对了,你与谢大人,”苏颖声音低了低,又往四处看了眼没瞧见人,这才大胆道:“你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没得罪他吧?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他站在听雨轩外面,见人来了这才离开的。”
魏宝亭含糊道:“......我跟他能是什么关系啊。”
“你可别瞒我,我都瞧见了的,旁人虽然都认为你那天是在欺辱谢大人,可是我瞧见了的,他脸都红了,”苏颖这样说,惹得魏宝亭脸一红,而后又听她道:“不过你可千万别做糊涂事呀。”
“......嗯?”
“先不说他这个人多么无情多么狠辣,他、他可是太监啊,虽说脸是俊了点,可是到底还是少些东西的,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魏宝亭公主之身,人又长得漂亮。魏都多少俊俏少年郎,苏颖觉得他们都配不上魏宝亭,更别说谢之州一个太监了,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是一心为魏宝亭想,魏宝亭也知道,可是心里忽然就沉了下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的问道:“是不是有好些人都瞧不起他啊,就因为他是太监?”
“也不是瞧不起吧,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苏颖叹了一口气,“其实之前他刚进镇安司的时候,我父亲回家都是在骂他的,骂他一个阉人却骑在他的头上,可后来见识到了他的手段,就没有人敢当面说他了。”
......是没人敢,不代表私下里不说。
魏宝亭泄气一般,盘腿坐在小塌上。等苏颖离开之后,她趴在小窗上,往外面望去,小全子正好走过来,见她趴在那里,立马走过去,“殿下在找什么?”
“啊,没什么,”她又摇摇头,问道:“你去外面看看,有人站在门口吗?”
“啊?谁会站在门口啊。”小全子挠挠头,一脸迷惑,看见他这幅憨憨的模样,方才心里那点子气恼全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气哼哼的道:“让你去你就去,怎么那么多话。”
不一会儿小全子跑进来,面露惊恐,显然是被吓到了,“殿、殿下,谢大人站在殿外!”
魏宝亭伸着脑袋往外瞧,余光瞥见敞开的大门外那抹深紫色的衣袍,而后道:“把他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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