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走出议事厅,刚站到外面的阳光底下,她便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刚才是太过逞能了。
“明明知道是个深不见底的烂泥潭,还偏偏主动伸腿进去,真是找死啊真是!”她在心里暗暗自骂,不觉便就烦忧积胸惆怅满腹。她绕地打着转,口中除了唉声便是叹气。
日头正烈,脸上颈上不大会儿便是**的一层汗。她伸手去衣襟里拿出手绢来擦,却正摸到桂花留给她的那个粉色荷包,口里又是一声长叹:“刚才是多好的机会啊,怎么没跟他们提一提帮忙解救琼花的事情呢?”又想自己与人非亲非故的,如何开得了这口。却因此又冀盼着真能被她料中,王家私藏的鸦片烟土被一锅端尽,她在杨秀清等人面前也好有个请求救人的托词。
正在忧思难解时,听到有人叫她,转身视之,却是冯云山,慌把荷包装进袖里。冯云山走近了,问:“看阿妹面善又如此善察,可是在武宣县衙戳穿假洋人面目的那位小阿弟?”
赵杉见被认了出来,只能点了点头。
冯云山将那日县衙上的情景略略讲了一番,道:“自朝廷与英夷订约,虽常有洋人侵扰,大抵都是在沿海沿江的富庶城镇,还不至于深入到似武宣这等的偏僻县乡。我当日虽也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却并无确凿把握,特来请教阿妹是如何那般肯定的。”
“因为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洋文啊。”赵杉随口道,却马上就用手掩住嘴,心中后悔不迭:这不等于说自己通洋文吗?
冯云山见她脱口而出,惊诧问道:“自订约后,西洋人才开始大批来华,到如今不过才四五年工夫。我国民懂洋文洋话者寥寥无几,阿妹是跟谁学的?”
“是跟我阿爸,他…”赵杉正在发窘,看到黄雨娇提着包袱要走,心中一动,自觅出了敷衍之法脱身之计,忙上去拦住黄雨娇,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难道忘了阿爸在世时,常跟我们讲的忍耐andtolerant。”
黄雨娇乃是烈火性子,但听到“忍耐”二字,便鼓着起腮帮,嚷叫起来:“我才不要忍忍忍呢,再忍下去肺都快气炸了!”
赵杉扭头见冯云山已然离开,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至今,她大部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谨守身份。因而,便就如刺猬般,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蜷脖缩头,将周身的刺竖起来,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危险。
杨水娇见黄雨娇当真要走,也从屋里跑出来拉劝。赵杉因着救人,自然知道不能即刻便走,免不得也跟着苦劝。黄雨娇始才再不说要走。
三日后,赵杉被叫去议事厅,这次只有杨秀清一个人在。原来洪秀全、冯云山由萧朝贵引着,去山后的村子传教收徒了。
“果然如你所言,那几座谷仓正是王家储藏鸦片的地方。”杨秀清一见赵杉,便展露笑颜道:“你刚来就立下这件大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吧。”
“我们两姐妹是为避祸而来,得蒙收留已是感激不跌,哪里还敢存什么邀功讨赏之心?只是有个姐妹被囚王家生死不明,恳请兄长搭救。”赵杉把琼花姐妹的不幸遭遇讲述一番。
杨秀清听罢,定睛瞅着墙上挂着的那把长柄朴刀,说道:“用价值巨万的烟土抵换一个人出来,这买卖岂不是太亏了些?王作新叔侄欠了那么多血债,该是跟他们好好算算的时候了。”
赵杉得到了他的允诺,真可谓是望眼欲穿,最终等来的消息是从王家救出的女子有近百个,里面却独独没有琼花。据被抓了俘虏的王秋朗说是把她卖到外省的妓馆去了。除了救出许多蒙冤受屈身陷囚笼的人出来,作为交换条件,王家还被迫退还了从贫苦农家强行加租征收去的米粮布匹等物。
一时间,平隘地界山内山外的贫苦百姓无不欢欣。唯有赵杉因救人无果而心怀失望。
洪秀全与冯云山所创的拜上帝会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鹊起,规模越来越大,每天自愿来受洗礼的人络绎不绝。杨秀清专门把议事厅对面的屋子打扫出来,做了洪、冯二人讲经布道,教徒们齐集礼拜的天主堂。
对这疯狂而起的拜上帝热潮,赵杉初时并未在意,但当原本与之无话不谈的黄雨娇竟也背着她,一声不响就受了洗礼时,她的好奇心就起来了。
教徒们每日都会齐集在天主堂做晨祷,她便悄悄走了去,站在窗外观瞧,只看了两回,就不由深叹起洪秀全与冯云山的口才和他们捕捉人的心理的高妙之处来。
他们说的那些“世上男子尽是兄弟,女子尽是姐妹。天下一家,有衣同穿,有饭同食,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等等,没有一处是《圣经》上有的,却是普天下数百代贫苦人的所愿。
那个万般美好的大天堂,虽是渺茫,却不啻为世代被压在最底层的穷苦人在精神上疗伤止痛暂缓痛苦的一剂良药。他们心中一旦有了可以进入天堂的期望,如何不会心甘情愿拜倒在那万能的上帝脚下呢。
在如此民意汹涌的情势下,赵杉最终也加入了拜上帝会。当洪秀全把用树皮蘸着的清水扫在她头上时,她的心竟忽的随之一坠。一种惶惶难安的预感骤然笼罩全身:她以后的命运是定然不能完全为自己掌握了。
洪、冯二人见山上的教徒吸收得差不多了,听说山下十几里外的坝泽民风淳朴,就告辞下山,去到坝泽传教开馆去了。洪秀全临行前,把《圣经》及自编自写的《百正歌》、《原道醒事训》留下,让杨秀清继续代为宣传招揽教徒。
因为山民们十之**都是目不识丁,杨秀清本人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便寻识文断字的人代他于教徒面前宣读洪秀全留下的那些书册,然后,再照自己的参悟用客家话讲给教徒们听。
有杨水娇的快嘴在前,上次参与获缴王家鸦片烟的显露锋芒在后,赵杉无可退却地做了那读书念册的人。她本对那虚无的宗教教义教条毫无兴趣,而日复一日读的次数多了,到后来,竟能整本整本的背诵了。杨秀清又把誊录教徒名单及跟洪、联系通信的事都交给她做。渐渐的在不知不觉中,她竟俨然成了拜上帝会的半个负责人了。
因有这样的重责在身,那些一般女子日常做的针凿活计,她都可以一概免除不做。而且,还有了借机占用笔墨的机会。赵杉抄写代笔回信之余,就以练字消磨时间。没有打了米字格的字帖,她就将普通的白色纸张横折竖叠,折出一个个一立方厘米大小的方格,然后把心中所熟记的古诗词散文等,一篇篇认认真真地以楷书字体默写下来。
时间一久,竟积了四五百篇,总计有三四万字之多。而她之前那一笔毫无章法的烂字,也慢慢的有些笔力风骨。
杨秀清偶然看到赵杉的那些“大作”,把她叫去,颇郑重的提出要她在为他诵读那些书册之外,每天为她解读一首她写的那些诗词古文。这等于是变相要认她当文字师傅。赵杉推脱不过,就只从最简单的五言短诗开始教起。
好在,这时的杨秀清还没有后面那副盛气凌人的王者做派,学得尚算认真。加上,他只要求赵杉把诗句念给他听,顺便于难解难懂处做做解释就好,而并没有提教他写字。赵杉这个师傅做的也还算轻松。